他转过身,面向所有百姓,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漫天的冤屈。
“诸位乡亲父老!我郑闲今日,别无所求!”
“我不要郑家的名,也不要郑家的利!我只想堂堂正正地做个普通人,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
“可他们不答应!他们要我死!”
“我今日,便站在这里!任凭杜大人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求,我死之后,天下人能知道,我郑闲,不是罪人,我只是……想活着而已!”
说完,他竟真的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轰!”
人群彻底爆炸了。
“不能让他死!”
“保护郑公子!”
“杜威!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们跟你拼了!”
愤怒的百姓们像潮水一般,再次向前涌来,这一次,他们眼中再无畏惧,只有保护弱者的决然。
他们自发地围成一个圈,将郑闲和铁虎保护在核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着官府的刀兵。
几名卫士被人群推得连连后退,阵型瞬间散乱。
杜威看着眼前这一幕,手脚冰凉。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用官威压人,郑闲却用自己的命来赌。
他用律法当借口,郑闲却用民心和天理来反击。
从始至终,他都被那个看似落魄的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的街角。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
“有点意思。”
车内的人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荥阳郑氏这一代的嫡子,都是些酒囊饭袋,没想到,一个被赶出来的庶子,反而有这等手段。”
他看着被人群簇拥的郑闲,那看似悲壮的身影,在他眼中,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那不是绝望,而是掌控。
那不是悲愤,而是算计。
这个郑闲,哪里是想死?
他分明是想借天下人的口,逼某些人不得不活!
“殿下,”
车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需要我们出手吗?”
“不急。”
车内的声音平淡而沉稳,“好戏才刚刚开场。孤倒是想看看,他这出戏,打算唱给谁看。是唱给京兆府尹?还是唱给……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大人?”
“去查。”
他放下车帘,声音恢复了冰冷,“把这个郑闲,被赶出家门前后的所有事情,都给孤查个底朝天。记住,是所有事。”
“喏。”
车外的身影悄然隐去。
马车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透过缝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远处那场愈演愈烈的风波,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木偶戏。
而作为戏台中心的“木偶”,郑闲此刻正悄悄对身边的铁虎使了个眼色。
铁虎心领神会,立刻大喊道:“公子!公子你撑住啊!你不能有事啊!”
一边喊,一边“焦急”地扶住郑闲。
郑闲顺势“力竭”,身子一软,脑袋一歪,竟“昏”了过去。
“郑公子昏倒了!”
“快!快请大夫!”
“都怪那个狗官!把人给逼死了!”
人群的骚动达到了顶点。
有人要去拉杜威,有人要去请郎中,场面乱成一团。
杜威看着“昏迷”的郑闲,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完了。
人要是在他京兆府门口出了事,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
“还……还愣着干什么!”
杜威对着吓傻的卫士们尖叫,“快!把粮食还给他!三千石,一粒不少!让他赶紧带走!带走!”
他现在只想息事宁人。
然而,他想息事,郑闲却不想。
就在卫士们领命,准备去粮仓提粮的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慢着!”
声音如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人群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策马而来。
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容与郑闲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威严与冷峻。
他身穿一袭紫色锦袍,腰悬美玉,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迫人威势。
“是……是郑家的家主,郑克己!”
人群中有人认了出来,失声惊呼。
郑氏本家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杜威看到来人,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哭丧着脸道:“郑公!您可算来了!您快看看,您家三公子他……”
郑克己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催马来到人群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铁虎“扶”着的郑闲。
他的眼神,冷得像一块冰。
“把他给我弄醒。”
他对着铁虎,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
铁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却没动。
郑克己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周围的百姓,声音提高了几分:“我郑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置喙了?”
他的话,带着世家大族与生俱来的傲慢,让原本群情激奋的百姓们,气势为之一滞。
这就是荥阳郑氏的威严。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郑闲,眼皮动了动,悠悠“转醒”。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当他的目光触及马上的郑克己时,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瞬间涌上了无比复杂的情绪。
有孺慕,有委屈,有怨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父亲……”
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郑克己冷冷地看着他,缓缓开口。
“你这个逆子,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那句“丢人现眼”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沸腾的民怨之上。
百姓们噤声了。
他们可以为一个受了委屈的世家子弟打抱不平,却不敢公然与荥阳郑氏的家主对峙。
那是足以让整个长安城都抖三抖的庞然大物。
杜威脸上的狂喜凝固了,他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郑家主的怒火,似乎不只是冲着他儿子。
郑闲的身子晃了晃,仿佛被父亲的威严压得喘不过气。
他扶着铁虎的胳膊,才勉强站稳。
他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蓄满了水汽,像是受惊的小鹿,看得人心头发颤。
“父亲……”
他声音微弱,带着哭腔,“儿子……儿子给您丢脸了。”
他演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那个冲动鲁莽、事后才知悔怕的纨绔子弟。
郑克己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仿佛一块万年玄冰,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在审视一件有瑕疵的物品。
“既然知道丢脸,还不给我滚回去!”
他厉声呵斥,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声。
“是……是……”
郑闲连声应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转身就要走。
他这一动,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不能走啊!”
“郑公子,你走了,我们的粮食怎么办?”
“官府欺人太甚!不能就这么算了!”
百姓们急了。
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眼看就要被这位郑家主亲手掐灭。
郑闲“为难”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郑克己,脸上满是“恳求”。
“父亲,京兆府扣了我们给城外灾民备下的三千石粮食。百姓们……他们都等着这批粮食救命。儿子若是就这么走了,他们……”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这一招,叫以退为进,借力打力。
他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孝子”和“仁者”的两难境地。
听父亲的话,就是不顾百姓死活;管百姓死活,就是违逆父亲。
他把皮球,又巧妙地踢回给了郑克己。
郑克己双眼微眯,一道寒光闪过。
这个逆子,长进了。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胡闹,没想到,竟是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先是以自身为饵,引爆民怨,逼京兆府就范;现在又借着民意,来将自己的军。
好,很好。
“你的意思是,我郑家的人,要受了这等腌臢气?”
郑克己的声音陡然拔高,怒意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向一旁的杜威。
杜威浑身一哆嗦,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完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原以为郑家主是来主持公道的救星,现在才明白,这是来了一尊更大的煞神!
儿子是当街碰瓷,老子这是要当街抢劫啊!
“郑……郑公息怒!”
杜威哭喊着,“下官……下官马上归还粮食!立刻!马上!”
“归还?”
郑克己冷笑一声,那笑声让杜威的心沉入了谷底。
“我郑家的粮食,是你说扣就扣,说还就还的?”
他目光如刀,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千石粮食,必须还。另外,我儿在此受辱,惊扰了精神,伤了身子,损了我荥阳郑氏的颜面。这些,又该怎么算?”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百姓们惊愕地看着郑克己。
他们本以为这位家主是来息事宁人的,没想到,他比郑闲还要霸道,还要不讲理!
这是要……讹上京兆府了?
杜威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血色褪尽,比刚才的郑闲还像个死人。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知道,今天这事,无法善了了。
郑闲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来了。
他等的就是这个。
他闹这么一出,为的从来不只是区区三千石粮食。
他是要借京兆府这块磨刀石,来试试自己新得的力量,更是要借此机会,把水搅浑,将某些藏在暗处的人,逼到台前。
而他的父亲,郑克己,就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这位父亲,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家族利益至上者。
任何有损郑家威严的事,他都会十倍奉还;任何能为郑家牟利的机会,他也绝不会放过。
郑闲今天搭的这个台子,就是要让郑克己来唱这出戏。
“父亲……”
郑闲再次“虚弱”地开口,时机恰到好处,“儿子……儿子不孝,给家族蒙羞,甘愿领罚。只是……这些百姓无辜,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再次昏厥。
“儿子斗胆,恳请父亲,将京兆府归还的三千石粮食,尽数散给城外的灾民。也算是……也算是儿子为家族赎罪了。”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情真意切。
百姓们听得热泪盈眶。
多好的公子啊!
自己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心里还惦记着他们这些穷苦人!
再看看那位高高在上的郑家主,咄咄逼人,只想着家族颜面和利益。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一时间,人群看向郑闲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敬佩;而看向郑克己的目光,则多了一丝复杂与疏离。
郑克己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深处,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这个逆子!
他竟然敢!
他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民心来绑架他,绑架整个郑家!
郑克己瞬间就明白了郑闲的算计。
郑闲主动放弃这三千石粮食,看似是巨大损失,实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用这三千石粮食,为自己买来了一个“仁义无双”的好名声。
从今往后,长安城的百姓,谁不念他郑三公子的好?
而他郑克己,如果答应,那郑家就成了冤大头,辛辛苦苦逼来的粮食,转手送给了外人。
可如果不答应,他就是那个不顾百姓死活、冷酷无情的恶人。
郑闲刚刚用自己的“仁义”竖起了一座丰碑,他若是否决,等于是一头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
好毒的阳谋!
郑克己感觉自己的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
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个个都循规蹈矩,优秀却也无趣。
反倒是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庶子,不声不响,却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他这是在向自己示威!
是在向整个郑氏本家示威!
“好,好一个为家族赎罪!”郑克己怒极反笑,他盯着郑闲,一字一句道,“既然你如此有心,那为父就成全你!”
他猛地一转头,看向已经魂不守舍的杜威。
“杜大人,你听见了?”
他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三千石粮食,立刻送到城外施粥棚!一粒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