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玄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活了七十多年,从未受过如此的羞辱。
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敢当着他的面,说要吞下他整个崔家!
“年轻人,口气不要太大。”
崔玄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我崔氏能屹立百年不倒,靠的不是别人的施舍!你以为凭你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能让我崔家低头?”
“手段?”
郑闲笑了,笑得有些玩味,“我承认,我的手段确实不怎么光彩。但崔公,您敢说,您崔家的发家史,每一页都是用仁义道德写就的吗?当年为了抢夺城西那块地,逼死张家满门的是谁?五年前,为了打压新起的刘家布行,暗中烧了人家仓库的又是谁?”
郑闲每说一句,崔玄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都是崔家做的秘事,知情者早已被处理干净,这个郑闲,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崔玄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郑闲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崔公,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要多。比如,你最疼爱的那个孙子崔文泰,半个月前在洛阳城的赌场里,欠了三千两黄金的赌债,被人扣下了。你派去送钱的人,现在应该还在半路上堵着吧?你说,如果我现在派人去告诉洛阳那边的人,说崔家自身难保,这笔钱还不上了,你的宝贝孙子……会是个什么下场?”
“你!”
崔玄猛地站起身,一股庞大的气势轰然爆发,桌上的酒杯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死死地盯着郑闲,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与恐惧。
这已经不是威胁了,这是扼住了他的咽喉!
崔文泰是他最看重的继承人,是崔家的未来!
这件事他做得极为隐秘,就是怕被政敌抓住把柄,可郑闲……
郑闲也缓缓站起身,与崔玄对视着,气势丝毫不弱。
“崔公,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月色,“清河县是一片猎场,以前,你崔家是这片猎场里最强的狮子。但现在,来了一头更凶猛的过江猛虎。”
“狮子有两个选择。第一,跟老虎拼个你死我活,最后被老虎撕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就像王家一样。第二……”
郑闲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做出命运抉择的可怜人。
“……低下你高贵的头颅,向猛虎臣服。从此以后,你不再是猎场的主人,而是猛虎麾下最锋利的一只爪牙。老虎吃肉,你会分到骨头,甚至是一块不错的肉。老虎要去撕咬更广阔的天下,你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先锋。”
“清河县太小了,容不下一头只想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狮子。可这天下很大,足够让一头聪明的狮子,跟着一头猛虎,去撕开一个全新的天下。”
“崔公,您是想守着这小小的清河,等着你那些陈年烂谷子的破事被我一件件抖出来,看着你的宝贝孙子横尸街头,最后全族覆灭……还是想,放下你那可笑的骄傲,尝一尝……这整个山东,乃至整个天下的味道?”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崔文柏已经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郑闲那番话语构筑的惊涛骇浪彻底淹没。
崔玄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引以为傲的权谋,他赖以生存的威严,在此刻被这个年轻人撕得粉碎。
对方不仅有掀翻桌子的武力,更有看穿一切的眼睛。
他引以为傲的百年清望,在绝对的实力和赤裸裸的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天下……
这个词,像一道魔咒,狠狠地敲击着他那颗早已沉寂的心。
当一辈子的土皇帝,和当一个能逐鹿天下的爪牙……
许久许久。
崔玄那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缓缓地弯了下去。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酒,枯槁的手微微颤抖着,将酒液洒出了一些。
然后,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老夫……”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的屈辱与不甘,“……明白了。”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讨价还价的挣扎。
仅仅是这四个字,却比任何誓言都来得沉重。
清河崔氏这头盘踞百年的雄狮,在今夜,终于向过江的猛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崔文柏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眶瞬间红了,屈辱的泪水在其中打转,却不敢流下来。
他知道,从父亲说出这四个字开始,清河的天,就彻底变了。
郑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重新坐下,又给崔玄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酒。
“崔公,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他举起酒杯,“从今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这杯酒,我敬你。”
这一次,崔玄没有再犹豫,端起酒杯,与郑闲的杯子在空中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和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厅堂内回荡,余音袅袅,像是在为一段长达百年的历史,奏响了最后的挽歌。
郑闲慢条斯理地将杯中酒饮尽,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却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舒畅。
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看着对面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崔玄。
“崔公,明智的选择,总会让人心情愉快。”
郑闲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崔氏父子的心上,“既然是一家人了,那就不说两家话。”
崔玄的手还握着那只空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浑浊的眼,看着郑闲,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挂着他最痛恨的、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这一生,都是他用这种眼神去看别人,何曾想过有一天,会轮到自己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