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涨得通红,继而转为铁青。
他猛地一甩手,那块金饼“当啷”一声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郑闲的脚边,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
“郑闲!”
高福的声音变得无比森寒,一字一顿地说道,“咱家是奉陛下旨意前来宣赏,不是来听你这鄙野村夫在此醉酒疯癫的!陛下念你些许微功,予以赏赐,是天大的恩德!你非但不思感恩,反而口出狂言,羞辱天使!你好大的胆子!”
他手中的拂尘“唰”地一下指向郑闲的鼻子,厉声道:“你可知,单凭你刚才那几句话,咱家就能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将你下到大理寺天牢,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森然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前堂。
那几个小黄门也“呛啷”一声,抽出了半截短刀,寒光闪闪,对准了郑闲。
郑安已经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完了,全完了。
得罪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他们郑家这根独苗,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然而,面对这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郑闲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像是被高福的怒吼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哆嗦,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脚边那块沾了泥的金饼,脸上的醉意似乎清醒了一些。
随即,一种巨大的委屈和伤心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巴一瘪,竟是“哇”的一声,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呜哇——!你……你欺负人!”
郑闲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哭声之凄惨,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我就是看公公你辛苦,想……想给你点茶水钱……我有什么错?呜呜呜……你不收就不收,你还骂我,你还拿什么大理寺天牢吓唬我……呜哇哇……我……我不活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那副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高福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准备好了一万种应对方式,或雷霆震怒,或冷笑威胁,或直接将人拿下。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反应竟然是……当场大哭?
这算什么?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跟个三岁奶娃一样,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这画风转变得太快,让他那颗在宫廷斗争中磨练得无比坚韧的心,都差点跟不上了。
那几个拔刀的小黄门也面面相觑,举着刀,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表情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你……你……你给咱家住口!”
高福气得手指发抖,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他纵横宫中数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奸猾似鬼的朝臣,心机深沉的后妃,桀骜不驯的皇子……可就是没见过这种路数的!
这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滚刀肉!
无赖!
“我就不!呜呜呜……”
郑闲哭得更来劲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腿乱蹬,活脱脱就是一个撒泼打滚的顽童,“你们都是坏人!皇帝老儿也是坏人!给我点钱,又派你来骂我!什么叫玩物丧志?我就喜欢玩物!我就没有志!不行吗?呜呜呜……我爹娘死得早,我被家里人赶出来,好不容易挣点钱想过好日子,你们……你们还要逼我!我不想当英雄!我不想忧国忧民!我就想当地主老财!我有什么错!呜哇——!”
他的哭喊声,字字句句都充满了“委屈”和“不甘”,但听在高福的耳朵里,却像是惊雷一般。
“我不想当英雄!我不想忧国忧民!我就想当地主老财!”
这句话,才是关键!
高福脑中瞬间闪过陛下的嘱托。
陛下让他来,一为赏,二为看。
看看这个能提前预知蝗灾的郑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到底是胸怀丘壑的潜龙,还是运气好到爆棚的蠢材?
现在,高福似乎有了答案。
一个胸怀大志的潜龙,绝不会在天使面前如此失态。
一个心机深沉的枭雄,更不会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应对。
这郑闲,就是一个被家族抛弃,从小缺爱,一朝得志便猖狂,脑子里除了钱和享受之外,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的……幸运的蠢货。
他的所有行为,无论是贪婪地咬金饼,还是粗鄙地“贿赂”,甚至是现在这番撒泼打滚,都指向了一个结论:此人,毫无城府,胸无大志,贪财好色,鄙俗不堪。
这样的人,对大唐,对陛下,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唯一的价值,或许就是那偶尔灵光一现的“预知”能力。
但一个只想当地主老财的“预知者”,总比一个野心勃勃的“预知者”,要好控制得多。
想到这里,高福心中的杀意和怒火,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他看着在地上哭得形象全无的郑闲,眼中的厌恶和轻蔑之色愈发浓重,但那份警惕和审视,却悄然散去。
“够了!”
高福冷喝一声,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尖细,但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把你的眼泪给咱家收回去!”
郑闲的哭声还真的小了点,他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高福,眼神里充满了“害怕”和“委屈”。
高福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重新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没有再去看地上的金饼,只是对着郑闲冷冷地说道:“郑闲,陛下的赏赐,你收好。陛下的告诫,你也给咱家记在心里。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拂尘一甩,转身便走,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高公公慢走!”
郑安挣扎着爬起来,追了两步,却被高福身边的小黄门用眼神逼退了。
一行人来得威风,走得迅速,很快就消失在了庄园的土路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郑安才双腿一软,再次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