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亲自拆开一包,取出一刀纸,神色凝重地递给郑闲:“大人,这就是王家的‘惠风纸’。属下也看过了,初看之下,似乎……似乎还过得去,尤其是他们那成本价的,确实更便宜。”
郑闲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接过纸,并未急着细看,而是先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一股淡淡的、略有些刺鼻的石灰味和草木沤煮不完全的酸腐气,极细微地钻入鼻孔。
他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然后,他才将那纸拿到眼前,手指轻轻拂过纸面。
“老王,你觉得此纸如何?”
郑闲问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玄策斟酌着词句道:“回小少爷,此纸……若论平滑,尚可,但韧性似乎不足。色泽上,比我们的‘格物纸’要暗淡不少,也略显粗疏。不过,考虑到其价格,尤其是那批成本价的,对普通士子而言,怕是极具吸引力。”
郑闲点了点头,拿起一张“惠风纸”,对着窗外的光亮照了照。
纸张的纤维分布不均,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草筋和杂质。
他又取过一支上好的狼毫笔,饱蘸浓墨,在那“惠风纸”上随意写下几个字。
墨迹下去,便迅速地晕染开来,仿佛滴入水中的墨点,边缘模糊不清,洇湿了一小片。
而且,墨色也显得有些灰败,不够乌黑亮泽。
“呵。”
郑闲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王玄策在一旁看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大人,这纸……”
郑闲将笔放下,拿起那张写了字的“惠风纸”,轻轻一抖,纸张竟发出一种略显干涩的“沙沙”声,与“格物纸”那种柔韧而富有弹性的质感截然不同。
“王家倒是会取巧。”
郑闲淡淡说道,“他们这纸,用的是最粗劣的麻料和大量的草杆,而且为了追求表面的平滑和一定的白度,恐怕是加多了石灰,却又未能将石灰彻底漂洗干净。这便是那股子怪味的来源。”
他指着纸上晕开的墨迹:“石灰伤纸,也伤墨。用这种纸写字,墨韵不显,字迹易糊,长久存放,纸张还会发黄、变脆,甚至粉化。至于所谓的‘成本价’,哼,恐怕他们连这等劣质纸的真正成本都没到,不过是亏本赚吆喝,扰乱市场罢了。”
郑闲拿起一张自家印书坊出品的“格物纸”,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格物纸”洁白细腻,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墨迹落在上面,黑白分明,清晰立体,毫无晕染之态。
“他们以为,造纸只是简单的将草木打成浆糊再捞出来晾干?”
郑闲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真正的核心技艺,岂是他们这般偷工减料、急功近利就能轻易掌握的?”
王玄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王家这是在饮鸩止渴!这种纸,用过一次便知好坏,断然不会有回头客!”
他脸上露出一丝兴奋:“大人英明!那我们现在……”
郑闲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急。让他们再得意几天。这‘惠风纸’嘛,名字倒是不错,惠风和畅,可惜啊,吹来的怕不是和风,而是能把人眼睛都迷住的沙尘暴。”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悠然道:“老王,你派人去打听打听,那些买了‘惠风纸’的学子们,用起来感觉如何。尤其是那些买了所谓‘成本价’好纸的,看看他们是感激涕零,还是……后悔不迭。”
“是,大人!”
王玄策领命,心中大定。
他现在对郑闲的信心,已是如同长安城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
郑闲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喃喃自语:“王家啊王家,你们以为降价就能赢?呵呵,游戏,才刚刚开始呢。我倒要看看,当那些学子发现自己视若珍宝的书写,因为你们的‘惠风纸’而变成一滩模糊的墨迹时,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一场围绕着纸张的商战,在太原王氏高调入场后,似乎并未立刻分出胜负,反而因为“惠风纸”的低价策略,让郑家印书坊暂时落入了下风。
然而,真正的较量,却在那些被买走的“惠风纸”上,悄然展开。
长安城西,一间简陋的学舍内,一个家境贫寒的年轻学子,正兴奋地摊开刚从王家铺子抢购回来的“惠风纸”,小心翼翼地研好了墨,准备抄录一篇重要的策论。
“王家真是读书人的福音啊!这纸,比郑家的格物纸,还要便宜了近三成呢!”
他美滋滋地想着,提笔落墨。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那墨,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一触碰到“惠风纸”的表面,便如同一滴水落入了干燥的沙地,迅速地渗透、扩散,将原本应该清晰的笔画,洇染成一团模糊的墨渍。
“这……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学子愕然地看着笔尖下那团不成形的墨迹,心头猛地一沉。
他家境贫寒,每一张纸,每一滴墨,都珍贵无比。
这篇策论,他更是构思了数日,希望能一举博得考官青睐。
他不信邪,蘸了蘸墨,试图写下第二个字。
这一次,他下笔更轻,运笔更缓,全神贯注,生怕再出差错。
然而,事与愿违。
那墨迹依旧如同不受约束的野马,在粗糙的纸面上肆意蔓延,原本应该清秀有力的字迹,此刻变得臃肿不堪,几个字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几乎难以辨认。
更糟糕的是,由于墨水渗透太快,纸张的另一面也隐隐透出了墨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年轻学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死心地又换了一处空白的地方下笔,这一次,他几乎是提着笔尖在纸上游走。
“嘶啦——”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撕裂声响起,笔尖竟然直接划破了纸面!
那所谓的“惠风纸”,薄得就像一层腐朽的窗户纸,稍微用力一点,便不堪重负,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破洞。
他辛辛苦苦研好的墨,此刻正透过那道裂痕,在他那张打了补丁的简陋书案上留下了一道蜿蜒丑陋的墨痕,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愚蠢和轻信。
“我的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