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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血色黎明

夜,是一块被血浸透的墨布,沉重地压在柳林岭的上空。当第一缕微光挣扎着从东方地平线的裂缝中挤出时,它带来的并非希望的晨曦,而是对昨夜惨烈的冷酷揭示。

那光线是吝啬的,也是无情的。它像一把锋利的、冰冷的解剖刀,缓缓划开柳林岭的黑暗,将李家小院内的景象,一寸寸地暴露在苍白的晨光之下。

倒塌的院门像一具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斜斜地插在泥土里。散落的兵器——锈迹斑斑的砍刀、豁了口的铁尺——在晨光下泛着暗沉的、令人心悸的寒光。院子里的土地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坑坑洼洼,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的地震。几具尸体以各种扭曲而怪异的姿态躺倒在那里,凝固的血迹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与湿润的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这股气味,是死亡最直白的宣告。它钻入鼻腔,渗入肺腑,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染上同样的颜色。晨风本是清新的,此刻吹过院落,却只能无力地卷起几片浮土,非但没能吹散那股恶臭,反而让它更加弥漫,无孔不入。

李老根就瘫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泥塑。他的目光空洞而呆滞,直勾勾地望着院子里的惨状,瞳孔里映出的,是地狱般的图景。他一夜未合眼,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巨大的恐惧、劫后余生的后怕,以及一种对女儿、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像三股无形的绞索,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抽空、撕裂。

他活了大半辈子,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见过牲畜的死亡,见过庄稼的枯萎,也见过邻里的争吵,却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杀人!而且是他的女儿,那个他印象中总是病恹恹、沉默寡言的小女儿,一口气杀了这么多!即便他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十恶不赦、该死的匪徒,可那终究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是有血有肉,会哭会叫的汉子!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只剩下昨夜女儿那如同鬼魅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的身影,和那柄不断滴落温热血液的短剑,在他的眼前反复、疯狂地闪现。那不是他的招娣,不是他的幺妹,那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来自九幽地府的修罗。

堂屋的炕角,招娣和来弟紧紧地搂抱着还在昏睡的铁锁,用一床破旧的被子蒙住了所有人的头。她们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不住地颤抖。外面的动静早已平息,但那种无形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们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次呼吸。她们不敢出去,不敢看,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招来院子里那些“东西”的报复。铁锁均匀的呼吸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证明她们还活着的声响,却也显得如此脆弱。

整个李家,仿佛被死亡的阴霾彻底冻结,只有“李幺妹”依旧保持着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冷静。

她先是从后院走了回来,身上沾染的泥土和血迹已经用布巾大致擦拭过,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依然萦绕在她身边。她仔细检查了后院那两个被她用巧劲击晕后捆起来的匪徒——刘横和另一名手下。她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和脉搏,确认他们只是深度昏迷,加上一些皮外伤,一时半会儿绝对醒不过来。然后,她才缓缓踱步到前院。

她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标尺,冷静地扫过院子里的每一处“战果”。侯三和另一名手下的尸体,姿态狰狞,死不瞑目。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无厌恶,也无怜悯,就像农夫在审视被收割的庄稼。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像死狗一样被拖回来、扔在角落里的王癞子身上。这家伙还没死,只是吓得屁滚尿流,磕头求饶时撞破了头,晕了过去。

她走到水缸旁,用一只干净的木瓢舀起一瓢冷水,没有丝毫犹豫,缓缓地、大口地喝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流进胃里,让她因一夜精神高度集中而有些疲惫和灼热感的神魂,稍稍清醒、冷静了一些。那股杀伐后残留的躁动,被这股寒意强行压了下去。

“爹,”她走到李老根身边,声音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十六岁少女,倒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天快亮了。”

李老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女儿的目光。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中,女儿的脸庞显得过分苍白,几乎透明,但那双眼睛,却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深不见底,也映不出他的倒影。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得处理一下。”她继续说道,语气像是在讨论如何处理一堆废弃的柴草,“不能就这样放着。”

“处……处理?”李老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怎……怎么处理?报官吗?可……可我们杀了人……”这是他作为一个普通农民,所能想到的唯一“正确”的途径,尽管这个途径本身就充满了恐惧。

“报官?”“李幺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峭弧度,“爹,你觉得,官府会相信我们一家老小,一个老农,三个弱女子,一个半大孩子,能反杀六个手持利刃的壮汉吗?”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就算他们信了,钱福贵在镇上经营了这么多年,与县衙、镇公所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会轻易放过我们?到时候,恐怕‘持械行凶’、‘私结匪类’、‘谋财害命’的罪名,会先一步扣在我们头上。到时候,我们是百口莫辩,有理也说不清。”

李老根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更加惨白,毫无血色。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不是简单的自卫,而是卷入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旋涡。在这片土地上,官府的律法,在乡绅的权势和冰冷的银钱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报官,不是寻求庇护,而是主动走进另一个屠宰场。

“那……那怎么办?”李老根彻底六神无主,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脚下是万丈深渊。

“李幺妹”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院中,环视四周,像一位君王在巡视自己的战场。她的神魂之力悄然扩散,如同一张无形的、细密的网,笼罩了整个村庄。大部分村民还在沉睡,但已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了微弱的灯火,显然是被昨夜隐约的动静惊醒。但慑于那浓重的血腥气和未知的恐惧,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查看。

这正合她意。

“把他们弄走。”她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连同那个昏迷的,还有王癞子,一起弄走。”

“弄……弄到哪里去?”李老根颤声问道,心中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后山,野狼沟。”

野狼沟。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老根的心上。那是柳林岭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深涧,地势险恶,据说里面有狼群出没。村里有个说法,无论是人是畜,只要被丢进野狼沟,用不了几天就会尸骨无存,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那是村里人心中最恐怖的禁地之一。

李老根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看着女儿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唯一的生路。他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为恐惧和一夜的僵坐而有些发软,但他还是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好!爹听你的!”

他叫醒了还缩在被子里、浑浑噩噩的招娣和来弟。两个女孩看到院中的景象,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地恶心。但在父亲沉静而决绝的目光,和妹妹那冰冷如霜的眼神逼视下,她们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生理上的不适,用破旧的草席和麻绳,开始了一生中最恐怖的工具——将尸体一具具包裹、捆扎起来。她们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系不上绳结,眼泪无声地流淌,与泥土混在一起。

“李幺妹”则负责处理痕迹。她用铁锹铲起泥土,仔细地掩盖地上的血迹,将打斗留下的坑洼和脚印一一抹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布置的那些简易陷阱,用巧劲将它们一一拆除复原,让那片土地看起来就像只是被一群醉汉胡乱踩踏过。她的动作麻利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一切都准备就绪。李老根和两个女儿,用家里那辆破旧的、平时用来拉柴禾的板车,分两次,将五具僵硬的尸体和两个昏迷不醒的活人——刘横和王癞子,趁着黎明前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悄无声息地运往了后山那片不祥的野狼沟。

“李幺妹”没有跟去。她选择留在家里,像一个耐心的猎人,仔细地清扫着最后的痕迹。同时,她的神魂牢牢地锁定着父亲和姐姐们的行动,感知着他们沿途的动静,确保万无一失。野狼沟的路不好走,她必须保证他们安全返回。

当第一缕阳光彻底照亮柳林岭,驱散了最后一丝黑暗时,李家小院除了那扇倒塌的院门,从外表看,似乎与往常并无太大不同。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气息,那是死亡留下的、无法轻易抹去的烙印。

李老根和招娣、来弟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泥土和露水的身体回来了。他们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般。显然,这一趟往返,对他们造成的心理冲击,比昨夜的搏杀更加持久和深刻。铁锁还在炕上熟睡,小脸上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对昨夜和今晨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都……都处理好了。”李老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像是被砂纸磨过。

“李幺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她走进厨房,用温水给他们每人冲了一碗红糖水,递了过去:“去换身干净衣服,休息一下。今天,谁都不要出门。”

她的镇定,像一剂强心针,无声地注入了惊魂未定的家人。他们默默地照做了,像三个听话的木偶。

然而,“李幺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尸体可以处理,痕迹可以掩盖,但昨夜那么大的动静,钱福贵那边,绝不可能毫无察觉。真正的风暴,并未过去,只是暂时转入了更深的暗处,正在积蓄着更恐怖的力量。

她现在需要思考的是,钱福贵接下来会怎么做?是狗急跳墙,不顾一切地发动更猛烈的报复?还是暂时蛰伏,另寻更阴险毒辣的法子?

还有那个被她特意留下活口,也一同丢进野狼沟的刘横……她之所以留他一命,并非心慈手软。刘横是匪首,是钱福贵与外界黑恶势力连接的关键一环。她需要一个活口,一个可能知道钱福贵更多底细和秘密的活口。野狼沟环境恶劣,刘横受了伤,又昏迷不醒,能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但万一呢?万一他命大,能撑到被人发现,或者自己爬出来呢?

她坐在新修的门槛上,望着那扇倒塌的院门,眼神幽深如海。

这扇门,仿佛成了一个象征。李家与柳林岭之间那层脆弱的、维持着表面和平的屏障,已经被昨夜的鲜血彻底打破。从今往后,这个家,将不再有任何遮掩,将直接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与风雨。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的短剑。剑柄的冰冷触感,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剑已饮血,便再难归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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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暗潮汹涌

日上三竿,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柳林岭村从沉睡中彻底苏醒,表面上依旧是一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宁静。但一种无形的压抑气氛,却像看不见的瘟疫,在村民之间悄然蔓延,渗透在每一次窃窃私语和每一个躲闪的眼神里。

昨夜,有不少人都听到了李家方向传来的隐约声响——沉闷的撞门声、短促的惨叫声,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响。结合前几天李家门前发生的“闹剧”,以及村里早已流传开的那些关于李幺妹是“妖孽”转世的谣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在田间地头、在村口大树下,疯传开来。

“听说了吗?昨晚李家那边动静可不小!”一个正在锄地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对旁边的邻居说。

“我也听到了,好像还有男人的惨叫声……那声音,瘆人得很!吓死个人了!”邻居心有余悸地回应,手上的活都慢了几分。

“该不会是……前几天那些贼人又去了吧?”

“然后呢?李家怎么样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动静啊。”

“谁知道呢……我早上起来挑水,故意绕远路从他们家后墙根过,里面静悄悄的,连鸡叫都没听到。院门……院门都塌了!黑洞洞的,像张着嘴的鬼门关!”

“天呐!该不会……全家都遭了毒手了吧?那李老根一家,也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我看那李幺妹邪性得很,指不定是谁遭了毒手呢!你没听之前王癞子他们是怎么说的?那丫头眼睛会放绿光!”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那家子现在邪门得很,离远点好!”

村民们议论纷纷,各种版本的猜测甚嚣尘上,却无一人敢靠近李家小院一探究竟。那倒塌的院门,像一张黑洞洞的巨口,散发着不祥与死亡的气息。恐惧和猜疑,像两道无形的墙,将李家小院彻底围成了一处令人望而却步的“禁地”。

里正李长庚也听到了风声。他作为村里名义上的管理者,不能坐视不理。他带着两个胆子相对较大的村民,远远地在李家院外张望了半天。看到那倒塌的院门和院内死一般的寂静,这位素来还算公正、但也深知明哲保身道理的里正,心里也打起了鼓。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敢进去。他只是吩咐那两个村民多加留意,一有异常立刻报信,便匆匆离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看不透的诡异关头,谁也不想沾染上可能的血光之灾。

与此同时,村东头,钱府。

钱福贵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的花梨木桌子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碧螺春,他却毫无察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击着他那颗越来越不安的心。

刘横、侯三他们,一夜未归!

按照原定计划,无论得手与否,天亮之前,他们都应该派人回来报信。哪怕是失手了,也得有个信儿。可现在,日头都已经晒到屁股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派去打探消息的家丁回报,李家院门倒塌,院内寂静无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情况诡异不明。而村里则流传着各种猜测,有的说李家可能遭了难,有的则隐晦地提及李幺妹的“邪门”,说昨夜的声音像是鬼哭狼嚎。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钱福贵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在他名贵的丝绸袍子上留下了一块深色的水渍。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三角眼里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六个好手啊!尤其是那个刘横,据说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悍匪,手上不止一条人命!还有侯三,也是镇上赌场里最能打的角色。他花了大价钱请来这帮人,就是看中他们心狠手辣,见过血!怎么可能连一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和一个破落户都收拾不了?就算那丫头真有点邪门,有几分蛮力,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连个报信的都回不来吧?

难道……李家背后,真的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倚仗?或者,那个“老祖宗的宝贝”,不仅仅是财物,还关联着什么更可怕、更诡异的东西?一想到“宝贝”,钱福贵的心头又是一阵火热,但随即被更大的恐惧所取代。如果刘横他们真的失手了,甚至……死了,那麻烦就大了。这些人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毕竟是他钱福贵找来的,一旦追查起来,他脱不了干系!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次打草惊蛇,李家必然更加警惕,再想动手,恐怕难上加难。

“王癞子呢?”钱福贵突然想起这个被他当成棋子和向导的地痞,“他回来了吗?”

“回老爷,没有。”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头垂得低低的,“小的派去镇上赌场和窑子的人都说,没见到他。像是……像是也一夜没回来。”

钱福贵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王癞子也失踪了?这绝不可能是巧合!王癞子就是个地痞无赖,胆小怕事,让他去带路可以,让他去拼命,他没那个胆子。他如果跑了,也应该回镇上他的老巢才对。现在也失踪了,只有一个可能——他也被李家给“处理”了!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让钱福贵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而设下陷阱的人,就是那个他一直没放在眼里、甚至有些鄙夷的小丫头——李幺妹!

从一开始的“闹鬼”,到昨夜的夜袭,所有的一切,会不会都是那个丫头在演戏?她故意示弱,引自己上钩,然后……一网打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钱福贵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李幺妹的心机之深、手段之狠,简直超乎他的想象!她根本不是什么“妖孽”,她是一个比妖孽更可怕的、真正的恶魔!

“去!”钱福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多派几个人,给我盯死了李家!分三班倒,眼睛放亮点!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还有,去镇上打探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或者官府有没有接到什么奇怪的报案!尤其是城外的乱葬岗,有没有新添的尸体!”

“是,老爷。”管家连忙应声退下,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赶。

花厅里只剩下钱福贵一人。他烦躁地来回踱步,心中的贪婪与恐惧激烈交战。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本想做那个猎人,没想到却成了猎物,而且对方还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最凶残的狼。

而此刻,李家小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默默地吃着简单的早饭——一碗玉米糊糊,两个黑面馒头。气氛依旧沉闷,但比起凌晨时的死寂,多少缓和了一些。

李老根经过短暂的休息,精神稍微恢复,但眉宇间的忧色丝毫未减。他时不时地看向小女儿,欲言又止。他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说,要不我们搬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看着女儿那平静的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女儿的心里,一定已经有了盘算。

“李幺妹”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她放下碗筷,目光平静地扫过家人。

“爹,大姐,二姐,”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昨晚的事情,过去了。以后,谁都不要再提,就当从未发生过。”

招娣和来弟连忙点头,她们巴不得永远忘记那恐怖的场景,将那段记忆从脑子里彻底挖掉。

“但是,”“李幺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事情并没有结束。钱福贵不会善罢甘休,村里的流言也不会停止。从今天起,我们家,要换一种活法。”

“换……换一种活法?”李老根茫然地抬起头。

“嗯。”“李幺妹”点了点头,“首先,院门要修,而且要修得比以前更结实。爹,今天你就去找木匠,多花点钱,用最好的木料,就说是昨晚遭了贼,怕再出事。”

“好,好。”李老根连连答应,女儿的话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方向,让他慌乱的心有了一丝着落。

“其次,家里要常备一些东西。”她继续说道,“石灰、雄黄、还有我上次让大姐买的那些药材,都要多备一些。另外,铁锁,”她看向弟弟,“从今天起,你跟着我,我教你认字,也教你……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

铁锁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姐姐要教他东西,还是兴奋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向往。

“最后,”“李幺妹”的目光变得深邃,“我们要‘示弱’,也要‘立威’。”

“示弱?立威?”招娣不解地重复,这两个词对她来说太深奥了。

“对。”“李幺妹”解释道,“示弱,是给钱福贵和那些暗中窥伺的人看的。我们要让他们觉得,昨夜我们也是侥幸,付出了惨重代价,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或者,选择更‘温和’的方式来找麻烦,而不是再次硬碰硬。”

“那立威呢?”李老根问道,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立威,是给村里人看的。”“李幺妹”冷冷道,“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李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有些底线,不能碰。碰了,就要付出代价。”

具体要怎么做,她没有细说。但家人们从她平静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决心。

早饭过后,李老根便出门去找木匠修门。他故意显得神色仓皇,步履蹒跚,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在村里遇到人,不等别人问,就主动唉声叹气,只说昨夜遭了贼,院门被撞坏了,家里也乱成一团,幸好贼人只是求财,拿了点东西就走了,家人受了惊吓,但无大碍。他还“无意”中透露,自己吓得现在腿还软,准备去镇上买些纸钱,祭拜一下家里的“祖宗”,求个心安。

这套说辞,是他和女儿早就商量好的。既解释了院门倒塌和昨夜动静的原因,又巧妙地示敌以弱,将一场血腥厮杀,淡化成了一出普通的盗窃未遂。

果然,李老根的这番表演,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人信以为真,觉得李家走了狗屎运,躲过一劫;也有人将信将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李老根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又不像装的;但更多的人,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冷眼旁观,想看看这出戏接下来怎么唱。

钱福贵很快就收到了李老根“诉苦”的消息。他眯着三角眼,在书房里沉吟不语。

“遭了贼?拿了点东西就走了?”他冷笑一声,对着空气说道,“骗鬼呢!刘横他们难道是去他家做客了?吃了饭忘了回家?”

但李老根这番作态,反而让他更加摸不清李家的底细。是李家在虚张声势,故布疑阵?还是真的底蕴深厚,有恃无恐,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演戏?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家,而是一团深不见底的迷雾,每一步都可能踩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继续盯着!”他咬牙切齿地对管家吩咐,“另外……去镇上,把赵神婆给我请来!”

“赵神婆?”管家一愣,那老婆子可是出了名的阴狠。

“嗯。”钱福贵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明的暗的,老子都要试试!我倒要看看,这个李幺妹,到底是真神,还是假鬼!”

就在钱福贵暗中筹划的同时,“李幺妹”也开始了她的“立威”行动。

下午,当村里几个顽童受大人的怂恿和好奇心的驱使,大着胆子靠近李家,想往院子里扔石子试探一下时,一直坐在新门槛上“晒太阳”的“李幺妹”,缓缓抬起了头。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静静地看了那几个孩子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直刺心底的寒意。仿佛在那一瞬间,孩子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头蛰伏的、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兽。

几个顽童瞬间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他们手里的石子“啪嗒”掉在地上。一股无法形容的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从里到外看透了一样。他们“哇”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哭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从此,村里再顽劣的孩子,也不敢靠近李家小院半步。李幺妹的眼神,成了他们童年最恐怖的噩梦。

这件小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村。村民们再次想起了李幺妹的“邪门”,那种敬畏和恐惧,更深了一层。他们开始意识到,李家不仅“闹鬼”,还“养煞”。

“李幺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争辩,只需要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让所有人知道——李家,不好惹。

夕阳西下,修门的木匠干完活离开了。一扇崭新、厚实的榆木门立了起来,门上还挂着两副崭新的铁环,仿佛一道坚实的壁垒,将李家与外界隔绝开来。

但“李幺妹”知道,真正的危机,并未随着这扇新门的立起而消失。钱福贵不会罢休,村里的孤立仍在继续,而那个被她丢进野狼沟的刘横,以及失踪的王癞子,就像两颗不定时的炸弹,不知何时会引爆。

她站在新门前,眺望着远处钱府的方向,眼神冰冷。

风暴只是暂歇,暗流依旧汹涌。下一波浪潮,何时会来?又会以何种形式出现?

她轻轻按住了袖中的短剑。

无论来的是什么,她都已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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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毒计暗生

夜色再次如墨汁般,缓缓泼洒在柳林岭的每一寸土地上。钱府的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钱福贵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一个穿着怪异、满脸褶皱、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的老婆子。这正是柳林岭一带颇有些“名气”的赵神婆。据说她能通阴阳,驱邪祟,也能下咒害人,乡民对其是又怕又敬,平日里都得捧着供着。

“赵婆婆,请坐。”钱福贵难得地客气了一句,亲自给赵神婆斟了杯上好的雨前龙井。

赵神婆也不客气,颤巍巍地坐下,浑浊的眼睛在钱福贵脸上扫了一圈,声音沙哑如同破锣:“钱老爷深夜相请,老婆子我受宠若惊啊。不知有何差遣?”

钱福贵压低声音,将李家的事情,尤其是关于李幺妹的种种“邪门”之处,删减修饰了一番,说与赵神婆听。自然,他隐去了自己派人夜袭反被全灭的关键情节,只说是李家丫头行为诡异,克亲妨邻,搅得村里不得安宁,甚至可能危及他钱家的风水运势,让他夜不能寐。

“……赵婆婆,您是明白人。”钱福贵最后说道,“这丫头,留不得啊。但如今这情况,硬来恐怕……嘿嘿,所以想请婆婆您出手,看看有没有什么……‘稳妥’的法子?”

赵神婆听着,干瘪的嘴唇抿了抿,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她常年混迹乡里,对钱福贵的为人岂能不知?什么克亲妨邻,风水运势,多半是看上了李家的什么东西,或者与李家结了仇。不过,她不在乎原因,只在乎钱袋子。

“钱老爷,”赵神婆慢悠悠地说道,“按您所说,这李家丫头,恐怕不是一般的‘中邪’,倒像是……被什么有道行的‘东西’给附身了。那东西,有些本事。”

钱福贵眼睛一亮:“婆婆慧眼!那该如何是好?”

赵神婆伸出枯瘦的手指,装模作样地掐算了几下,摇头晃脑道:“寻常的驱邪法子,比如符水、桃木剑,恐怕奈何不了她。需得以毒攻毒,用更凶、更阴的法子,破了她的‘护身’,将那‘东西’逼出来,或者……直接打散!”

“如何以毒攻毒?”钱福贵急切地问道。

赵神婆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阴森之气:“需得准备几样东西。第一,要那丫头至亲之人的贴身衣物,最好是父母的,沾染生气最重。第二,要她常用的物件一件,比如梳子、手帕之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恶毒,“要一具新死的婴孩尸骨,最好是未满月的,怨气最足。”

钱福贵听得心头一跳,婴孩尸骨?这老婆子,果然够毒!

赵神婆继续道:“有了这些东西,老婆子我便能布下一个‘绝户咒’。将此咒物用黑狗血浸泡过的红绳捆好,埋在她家宅基之下,或置于其卧房隐秘处,不出七七四十九日,便能引阴煞之气入体,坏其根基,蚀其神魂。轻则大病一场,变得痴傻疯癫;重则……嘿嘿,一命呜呼,连那附身的‘东西’也一并魂飞魄散!”

钱福贵听得心花怒放,这法子听起来就阴损无比,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正好符合他现在的需求——既不用再派人与之硬拼,又能达到目的,还能撇清自己。

“好!就依婆婆所言!”钱福贵一拍大腿,“所需之物,我来想办法!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钱老爷爽快。”赵神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过,钱老爷,此法有伤天和,反噬亦是不小。这酬劳嘛……”

“婆婆放心,双倍奉上!”钱福贵此刻只求除掉心腹大患,哪里还顾得上钱财。

送走了赵神婆,钱福贵立刻开始盘算。李老根夫妇的贴身衣物和那丫头的常用物件,虽然不易,但想想办法总能弄到。无非是花钱买通村里的长舌妇,或者趁他们不备偷窃。唯独这新死婴孩的尸骨,颇为棘手。谁家死了孩子不赶紧找个地方埋了?而且还有未满月的……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实在不行,就只能让管家去更偏远的村落,或者找那些在镇上讨生活的、无依无靠的流民想想办法了!花点钱,总能搞定!在这世上,没有钱办不成的事。

就在钱福贵与赵神婆密谋毒计之时,李家小院,“李幺妹”正盘膝坐在炕上,进行着每日不曾间断的神魂修炼。

经过昨夜一战,她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神魂似乎因为极限的运用和杀伐之气的刺激,反而凝练了一丝。感知的范围和清晰度,都有了些微的提升。她能更清晰地“看”到院子里每一棵草的脉络,能“听”到邻居家老鼠在墙根下跑动的声音。

突然,她心神一动,感知边缘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气息。

那气息来自后山方向,微弱、混乱,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但……却带着一丝熟悉感。

是那个叫刘横的匪首!他竟然没死?从野狼沟爬出来了?

“李幺妹”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这倒是个……意外的变数。

她悄无声息地下了炕,如同暗夜中的精灵,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服,融入了沉沉的夜色,朝着那丝气息传来的方向,潜行而去。

刘横的存在,是危机,也可能……是一个契机。一个让她反过来摸清钱福贵底细,甚至……将其一击致命的契机。她需要一个突破口,而刘横,就是那个被她亲手制造出来的、最完美的突破口。

夜色更深了。柳林岭的黑暗中,一边是钱福贵酝酿的恶毒诅咒,一边是“李幺妹”悄然展开的反击。

两张无形的网,正在同时撒向对方。

而此刻,在镇上的大牢里,那个之前被“李幺妹”设计、被官府逐出地界、又被钱福贵派人打得皮开肉绽的老妇人,正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中。她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却闪烁着怨毒如蛇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柳林岭的方向。

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诅咒着什么。她恨钱福贵,更恨那个让她身败名裂的李家丫头。

风暴,从未真正远离。更多的暗流,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汇聚。一场更大的、更阴险的风暴,正在柳林岭的上空,缓缓成形。

【感谢大家的阅读与支持,剧情逐渐深入,暗线交织,高潮将至!你们的每一次点赞、评论和礼物,都是我深夜码字的巨大动力!感谢催更,我们一起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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