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狭小而闷热,只有一扇装着铁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以及隔壁士多店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消毒水、草药和灰尘混合的怪味。刘致远躺在硬板床上,肋下和后背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的神经,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雨夜追杀的凶险。
红姐信守了承诺,提供了庇护和基本的医疗。那个叫王老头的老郎中隔天会来换一次药,手法依旧利落,话依旧不多。送饭的是红姐手下一个叫阿坤的年轻小伙,面相憨厚,但眼神里透着机灵,除了送饭,几乎不跟刘致远多说一句话,放下东西就走。
这种近乎囚禁的生活,枯燥而煎熬。时间仿佛凝固在这间昏暗的阁楼里。刘致远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听着外面世界的声响,内心充满了焦灼和无力感。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被关在笼子里,舔舐伤口,却不知道笼子外面的猎人和更多的危险,正在如何布局。
身体上的疼痛尚可忍受,但精神上的压力却与日俱增。他担心红姐那边从刀疤脸口中拷问出了什么,会如何利用这些信息;他担心张志强和那些残余势力会卷土重来,找到这里;他更担心那个始终未曾露面、却如同阴影般笼罩着他的阿Kit,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父亲给的油布包和那张纸条,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地方。那神奇的粉末救了他一命,也让他对父亲那看似荒诞的“土方子”产生了新的认识。那粒据说能“强提精神”但“有损元气”的药丸,他不敢轻易尝试。那是最后的保命手段。
他试图从阿坤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外界的信息,但阿坤口风很紧,问多了就只是憨笑摇头。他感觉自己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唯一能让他稍微分散注意力的,是红姐塞给他解闷的几本旧杂志和报纸。杂志是过期的《知音》、《故事会》,报纸也是几天前的。他漫无目的地翻看着,上面的社会新闻、市井八卦,仿佛来自一个遥远而和平的世界,与他此刻的境遇格格不入。
就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煎熬中,过去了大约四五天。刘致远的伤口在王老头的治疗下,愈合得很快,已经可以勉强下地缓慢活动了。
这天晚上,阿坤照例送来晚饭——一碗寡淡的青菜肉丝面和两个馒头。放下饭菜后,阿坤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搓着手,有些欲言又止。
“坤哥,有事?”刘致远放下手里的旧杂志,问道。
阿坤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说:“远哥,红姐让我问你,伤好得怎么样了?”
刘致远心中一动,知道红姐可能要提那个“条件”了。
“好多了,能走动了。”刘致远谨慎地回答。
“那就好。”阿坤点点头,声音更低了,“红姐说,明天晚上,让你跟她出去一趟。”
“出去?去哪里?干什么?”刘致远立刻警惕起来。
“具体我也不清楚,红姐没说。”阿坤摇摇头,“她就让我告诉你,做好准备。可能会有点风险。”
风险?刘致远的心沉了下去。红姐要他做的事,果然不简单。
“我知道了。”刘致远没有多问,他知道问阿坤也问不出什么。
阿坤见他没再追问,似乎松了口气,又叮嘱了一句“远哥你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阁楼。
门被重新关上,阁楼里恢复了寂静。刘致远看着那碗已经没什么热气的面条,食欲全无。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红姐救他,果然不是出于纯粹的江湖道义。她需要他这把“刀”,去处理一些她不便亲自出面,或者需要借助他“特殊身份”和“恩怨”去做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对付张志强的人?还是与阿Kit有关?
他无从猜测,但知道这趟出去,绝不会轻松。他现在的状态,虽然能走动,但离完全康复还差得远,动起手来肯定吃亏。
但他没有拒绝的资格。寄人篱下,受人庇护,就要付出代价。这是江湖规矩,也是生存法则。
这一晚,他睡得极不踏实,伤口隐隐作痛,脑海里反复猜测着明天可能面对的情况。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处在一种紧绷的等待状态。阿坤送来的早饭和午饭,他都食不知味。红姐那边没有任何新的指示,这种未知的等待更让人煎熬。
直到傍晚时分,阁楼的门被从外面打开。来的不是阿坤,而是红姐本人。
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运动服,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时更加锐利。
“能走了吗?”红姐开门见山。
刘致远从床上坐起身,点了点头:“可以。”
“把这个换上。”红姐扔过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套半旧的工装和一双劳保鞋,“你的衣服太扎眼。”
刘致远没有异议,默默地换上了工装。衣服有些宽大,但正好掩盖了他包扎伤口的绷带。
“走吧。”红姐等他换好衣服,转身就走。
刘致远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囚禁他多日的阁楼。再次呼吸到外面带着油烟和尘土的空气,他竟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店已经打烊,卷帘门拉下了一半。店里除了红姐和他,只有阿坤和另外一个身材高壮、面色冷峻的男人等在那里,刘致远记得别人叫他“猛哥”,是红姐手下的头号打手。
“车在外面。”红姐说了一句,便率先从半开的卷帘门下钻了出去。
外面停着一辆半旧的面包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猛哥坐进驾驶室,阿坤坐在副驾驶,红姐和刘致远坐在了后排。
车子发动,驶离了这条熟悉的夜市街,汇入了深圳夜晚的车流。
车内气氛压抑,没人说话。刘致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光,心中充满了疑问和警惕。他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车子没有开往龙华方向,也没有进入特区,而是在关外几个工业区之间穿行,最后拐进了一个看起来像是物流园或者大型批发市场的地方。这里即使在夜晚,也依旧有不少货车进出,显得颇为繁忙。
面包车在一个挂着“鑫发货运”牌子的仓库门口停了下来。这个仓库看起来规模不小,但位置相对偏僻,周围其他的仓库大多已经熄灯关门。
“下车。”红姐说道。
四人下了车。猛哥从车里拿出一个工具包背在身上,阿坤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红姐走到仓库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前,敲了敲,三长两短。
过了一会儿,侧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脑袋探了出来,看到是红姐,连忙将门完全打开。
“红姐,您来了。”开门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紧张。
“人在里面?”红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在,在库房最里面那个办公室。”瘦小男人连忙点头哈腰。
红姐不再多言,带着刘致远三人径直走进了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纸箱和木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塑料的味道。灯光昏暗,只有几盏节能灯发出惨白的光。穿过堆积如山的货物,来到仓库最深处,有一个用玻璃隔出来的小办公室,里面亮着灯。
红姐示意猛哥和阿坤留在外面警戒,然后带着刘致远,推门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男人。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背对着门口,似乎在看着窗外的夜色。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当刘致远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时,瞳孔猛地收缩,几乎要惊呼出声。
那个男人,竟然是——赵志刚。那个在珠海和他一起开“星火贸易”,后来被阿Kit和张志强坑惨了的赵志刚。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起来,他和红姐似乎认识?
赵志刚看到红姐,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但当他的目光落到红姐身后的刘致远身上时,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和一丝恐惧。
“红……红姐……他……他怎么……”赵志刚指着刘致远,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
红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赵志刚:“怎么?老朋友见面,不高兴?”
赵志刚的脸色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红姐,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红姐嗤笑一声,“赵老板,你忘了当初在珠海,是谁帮你牵线搭桥,认识了那位张老板和Kitty小姐?又是谁在你被坑得血本无归,差点跳楼的时候,拉了你一把,让你在这边重新弄了这个货运站?”
刘致远心中巨震,原来红姐和赵志刚早就认识。而且,珠海那件事,红姐竟然也参与其中?至少是知情者!难道红姐和张志强、阿Kit他们也有联系?
他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蜘蛛网里!
赵志刚被红姐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红姐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刘致远,语气平淡:“阿远,今天带你来,没别的事。就是让你们老熟人见个面,叙叙旧。顺便让赵老板帮你回忆一下,那位Kitty小姐和张老板,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刘致远瞬间明白了红姐的意图,她是要利用他和赵志刚之间的旧怨,以及赵志刚对红姐的畏惧,来逼问出阿Kit和张志强的下落。而她把自己带来,一方面是利用他施加压力,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想让他亲耳听到这些信息,判断真伪,甚至可能还有更深层的目的,比如将他彻底绑上她的战车?
好厉害的女人,一石数鸟。
赵志刚听到红姐的问话,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摆手:“红姐。我……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我发誓。”
“是吗?”红姐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传出了赵志刚和一个女人压低声音的对话片段:
“放心,钱到位,东西明天就发”
“张老板那边催得紧,不能再出岔子了……”
“Kitty姐说了,这次做好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录音不长,但里面清晰地提到了“张老板”和“Kitty姐”。
赵志刚听到录音,脸色瞬间变得死灰,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赵志刚,”红姐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既然能把你从珠海那个烂摊子里捞出来,也能把你再送回去,或者让你消失得更彻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张志强和苏小娟,现在到底在哪儿?你们最近还有没有联系?”
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刀锋,架在了赵志刚的脖子上。他惊恐地看着红姐,又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眼神却如同寒冰的刘致远,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赵志刚带着哭腔喊道,“我前几天是见过Kitty不,是苏小娟。她来找过我。”
刘致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阿Kit果然还在活动。
“她找你干什么?”红姐逼问。
“她让我帮她运一批货,是一些电子元件说是送到莞城一个地方”赵志刚结结巴巴地说道。
“莞城哪里?具体地址。”红姐追问。
“地址她没给我全,只说到了莞城再联系接头的人叫‘丧狗’”赵志刚几乎要哭出来,“红姐,我真的就知道这么多。她神出鬼没的,每次都是她找我,我根本找不到她。而且她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刘致远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沙哑。
赵志刚畏惧地看了刘致远一眼,缩了缩脖子:“她比以前更冷了,眼神看人的时候,让人心里发毛而且,她身边好像还跟着两个人,看起来很不好惹。”
阿Kit变了。变得更加冷酷,而且有了新的手下。
刘致远的心不断下沉。这绝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还有呢?”红姐继续施压,“张志强呢?他在哪里?”
“张老板,我真的很久没见到他了。听说他好像跑路了,具体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啊。”赵志刚哭丧着脸,“红姐,远哥,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就是个跑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红姐看着彻底崩溃的赵志刚,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了。她收起录音笔,站起身。
“赵志刚,今天的话,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红姐没有把话说完,但眼神里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敢,不敢,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赵志刚吓得连连保证。
红姐不再理他,对刘致远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刘致远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椅子上、如同烂泥般的赵志刚,心中没有任何同情,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然后,他也转身离开了。
走出仓库,重新坐上面包车,车子缓缓驶离了这个物流园。
车内依旧沉默。红姐闭目养神,似乎在想事情。刘致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灯火,心中波澜起伏。
今晚的收获,信息量巨大。确认了阿Kit还在活动,并且变得更加危险,她似乎在莞城那边有新的据点或者活动,和一个叫“丧狗”的人接头。而张志强,可能已经跑路,或者隐藏在更深处。
红姐的能量和手段,也让他更加忌惮。她远不止是一个夜市街的霸主那么简单,她的触角似乎延伸到了更广的领域,甚至对珠海旧事也了如指掌。她救自己,逼问赵志刚,绝不仅仅是为了“江湖规矩”或者帮他那么简单。她一定有自己的图谋。
“有什么想法?”红姐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刘致远收回目光,看向红姐:“红姐想知道什么?”
“你觉得,赵志刚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红姐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刘致远沉吟了一下,说道:“关于阿Kit的部分,应该大部分是真的。他没那么大胆子在你面前编造主要情节。关于张志强的下落,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或者不敢说。”
红姐点了点头,表示认同:“那个苏小娟,去了莞城‘丧狗’,我好像有点印象,是莞城那边一个地头蛇,手底下有一帮人,专门做些走私水货的勾当。”
她顿了顿,看着刘致远:“阿远,你想不想找到她?”
刘致远心中一震,迎上红姐的目光:“红姐的意思是?”
“我可以帮你找到她。”红姐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找到之后,怎么做,需要你听我的安排。”
刘致远沉默了。红姐果然要利用他去对付阿Kit。这是交换,也是将他彻底绑上战车的投名状。
他恨阿Kit吗?毫无疑问。这个女人间接导致了他身败名裂,直接参与了对他的陷害和追杀。找到她,弄清楚一切,甚至报仇,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但是,被红姐这样利用和驱使,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和不安。他就像一把刀,被红姐握在手里,指向她想要指向的目标。
他有选择吗?
似乎没有。没有红姐的帮助,他连阿Kit的影子都摸不到。而且,红姐既然展示了她部分的力量和意图,如果自己拒绝,她会怎么做?还能容他安然离开吗?
恐怕不能。
“好。”刘致远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听红姐安排。”
红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跟着我,亏待不了你。等解决了苏小娟这个麻烦,你过去的那些事,我也可以帮你摆平。”
画饼充饥。刘致远心里冷笑,但面上没有任何表示。
车子没有开回夜市街,而是来到了关外另一个相对安静的小区。红姐在这里似乎也有一个据点。
“这几天你先住这里。”红姐带着刘致远走进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面家具齐全,但没什么生活气息,“好好养伤,不要出门。需要什么跟阿坤说。等我这边安排好了,会通知你下一步行动。”
说完,红姐便带着猛哥和阿坤离开了,留下了刘致远一个人在这套陌生的房子里。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刘致远感觉比在阁楼时更加孤独和不安。
他脱离了那个狭小的囚笼,却又进入了另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牢笼。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单纯的被保护者,而是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一把即将被挥向未知目标的刀。
莞城,“丧狗”,阿Kit。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已经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寂静的街道,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既然无法摆脱,那就只能利用。利用红姐的资源找到阿Kit,弄清楚所有的真相。至于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摸了摸肋下已经结痂的伤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隐隐痛楚。
这场狩猎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他,不再只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