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在刘致远的清扫下,渐渐恢复了烟火气。灰尘被抹去,窗户变得明亮,虽然家具依旧简陋,但至少有了几分“家”的样子。他躺在刚刚铺好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水渍,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
陈静的支票就放在那张落满灰尘的桌子上,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夜澜给的那五千块,则依旧贴身藏在他的内衣口袋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这两笔钱,代表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一条是回归“正轨”。拿着陈静的补偿和可能的工作邀请,回到天辰集团。那里有熟悉的业务,有相对稳定的收入和前景。但那里也有无处不在的,关于他“过去”的窃窃私语,有陈静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带着施舍意味的眼睛。回去,意味着某种程度上向那段被利用的经历妥协,意味着他将永远活在陈静的阴影和“恩赐”之下。
另一条路,是彻底割裂。用夜澜那笔说不清道不明的“馈赠”作为启动资金,自己闯荡。九十年代中期的深圳,遍地是机会,也处处是陷阱。下海经商,倒买倒卖,开个小店。可能性很多,但风险同样巨大。他没有人脉,没有经验,仅凭一腔孤勇和这点钱,很可能血本无归,再次跌入谷底。
两条路,似乎都布满了荆棘。
而比事业选择更让他揪心的,是北方那个他许久未曾联系、甚至不敢去想的“家”。
秦雪娇。那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离开时,她已怀有身孕。如今几个月过去,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们母子……还好吗?她是否还在那个小县城里苦苦等待?还是早已对他这个杳无音信,背负“污名”的男人彻底死心,开始了新的生活?
巨大的愧疚和近乡情怯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几乎能想象到父母失望而担忧的眼神,想象到邻里乡亲背后的指指点点。在那个相对封闭保守的北方小城,他这样“南下失败”还惹上一身骚的人,回去只会成为笑柄。
可是,不回去,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那毕竟是他的骨肉,是他曾经承诺要守护的女人。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内心的负罪感与日俱增。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亮。最终,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他必须回去一趟。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去面对。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解开内心枷锁的唯一方式。
至于事业,先从北方回来再说吧。
第二天,他去银行,将陈静支票上的钱转入了自己的账户,又将夜澜给的那五千块现金也存了进去。看着存折上那个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数字,他并没有多少喜悦,只觉得沉重。这些钱,都沾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买了一张最快前往北方省城的火车票。依旧是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缓慢而坚定地驶离了深圳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特区景象,他的心情比当初南下时,复杂了何止千百倍。
几天后,火车终于抵达了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北方省城。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和煤烟味,与南方湿润的海风截然不同。街道上的人们穿着朴素,节奏缓慢,一切都提醒着他,这里是他出发的起点。
他没有停留,又转乘长途汽车,颠簸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在黄昏时分,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县城。
县城比他记忆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多了几栋新盖的楼房。街道狭窄,两旁是各种小店,人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穿过。一种熟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传入耳中,让他眼眶有些发热。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低着头,快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越是靠近,脚步越是沉重。他害怕看到父母苍老而失望的脸,害怕听到任何关于秦雪娇的坏消息。
终于,他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院子里,母亲正在弯腰喂鸡,夕阳勾勒出她佝偻的背影。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刘致远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是母亲先看到了他。她直起腰,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手里的鸡食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粮食撒了一地。
“致远?”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惶恐。
父亲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烟袋锅差点掉下来。
“爸,妈……我回来了。”刘致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母亲踉跄着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你个死孩子,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长时间,连个信儿都没有,你知道我和你爸多担心吗?外面都说你……”母亲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父亲依旧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没有起身,但刘致远能看到他握着烟杆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没事了。”刘致远扶着母亲,艰难地开口,“之前的那些事,是被人陷害的,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我没罪。”
听到这话,母亲愣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了,是那种放下心来的、委屈的痛哭。父亲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查清楚了就好……查清楚了就好啊……”母亲抹着眼泪,拉着他往屋里走,“快进屋,快进屋,还没吃饭吧?妈给你做饭去。”
走进阔别已久的家,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家具更显陈旧,墙上贴的年画也褪了色。一种混合着心酸和温暖的复杂情绪包裹了他。
母亲忙着去生火做饭,父亲也默默地跟了进来,坐在炕沿上,依旧沉默地抽着烟。
刘致远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无法回避。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父母,声音低沉:“爸,妈,雪娇她怎么样了?孩子生了吗?”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躲闪着。父亲则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刘致远的心脏。
“孩子生了。”母亲低下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是个闺女……”
刘致远的心稍微落下一点,但父母异常的反应让他无法安心:“那雪娇呢?她和孩子,现在在哪儿?”
母亲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父亲猛地将烟袋锅在炕沿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
“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得了场急病,没保住。”
轰。
刘致远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没保住?孩子没了?
“那雪娇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父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雪娇那孩子,受了太大刺激,身子也垮了。她娘家那边把她接走了。后来,听说嫁到邻省去了。”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刘致远的心上。
孩子夭折。雪娇改嫁。
这两个消息,如同两把冰冷的利刃,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期盼,彻底斩断。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窗外,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笼罩了这个小院,也笼罩了他瞬间变得一片荒芜的心。
他回来了,想要承担责任,想要弥补亏欠。
可是,他想要承担的责任,已经没有了。
他想要弥补的亏欠,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站在故乡的暮色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孤魂。
未来,该何去何从?
南方的十字路口尚未抉择,北方的根,似乎也已悄然断裂。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如同这北方的夜寒,渗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