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并没有像刘致远预想的那样驶向市公安局气派的办公大楼,而是拐进了城西一个挂着某单位招待所牌子,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大院。院子里绿树成荫,环境清幽,与外界喧嚣隔绝,门口甚至有便衣值守,气氛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
他们被带进了一栋独立小楼。这里显然被临时改造成了办案基地,走廊里不时有神色严肃的办案人员匆匆走过,房间里传来打字机和低声交谈的声音。
刘致远和阿Kit被分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给刘致远做笔录的,正是停车场那个气质精干的便衣,他自我介绍姓王,是省公安厅经侦总队专门负责督办杨天佑案子的负责人。
房间很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王队的询问细致而富有压迫感,从刘致远如何进入天辰集团,到金龙项目的细节,再到那五万块钱的来龙去脉,以及后来在珠海如何遇到阿Kit和赵志刚,被追杀,直至广州机场停车场的一幕。
刘致远没有隐瞒,除了略去夜澜资助他的细节,他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他知道,这是洗刷自己冤屈的唯一机会,也是将杨天佑绳之以法的关键。讲述的过程中,他几次因为情绪激动和腹部的隐痛而停顿,王队只是耐心地听着,偶尔插话追问关键细节。
当刘致远讲到陈静秘书林秘书在广州与他见面,并提供机票和假身份证时,王队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陈静……”王队沉吟片刻,并没有过多追问陈静在这盘棋中的具体角色,只是淡淡地说,“她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包括杨天佑在境外的一些资金往来和他在珠海,广州的部分关系网。这次张老板和那几个打手能这么快落网,她功不可没。”
刘致远心里冷笑。功不可没?是用他和阿Kit的命换来的功不可没吧?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在警方眼里,或者说在法律面前,过程或许不那么光彩,但结果正义才是最重要的。陈静站在了“正义”的一方,提供了关键证据,她就是“功臣”。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证人?还是……”刘致远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你们是本案非常重要的证人。”王队肯定地说,“你们提供的证言,以及阿Kit携带的那十万块赃款,都是指控杨天佑商业贿赂,职务侵占,甚至涉嫌组织黑社会性质犯罪的重要证据。之前深圳警方对你们的调查,也会根据新的证据重新审定。”
听到“重新审定”几个字,刘致远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笼罩在他头顶数月的“受贿”阴云,似乎看到了驱散的曙光。
“但是,”王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杨天佑在本地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虽然主要骨干这次大部分落网,但不能排除还有漏网之鱼,或者他外面的人狗急跳墙。所以在案件审理期间,你们需要住在这里,接受我们的保护。这也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
保护性监居。刘致远明白了。他们暂时失去了自由,但换来了安全和清白的机会。这算是一笔交易吗?他无从判断,只能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像是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他和阿Kit住在不同的房间,有专人送饭,可以在院子里有限地活动,但不能随意外出,也不能与外界联系。手机和bp机都被暂时保管。
日子单调而煎熬。身体上的伤痛渐渐恢复,但心理上的创伤和那种命运被人掌控的无力感,却与日俱增。他时常坐在房间窗边,看着院子里枝叶繁茂的老榕树,思绪飘得很远。
他想念那种可以自由行走在阳光下的感觉,想念那种凭借自己努力去争取未来的充实感。而现在,他像一个被收藏起来的证物,等待着在法庭上被展示的那一刻。
他也担心阿Kit。那个曾经精于算计的女人,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和被彻底利用之后,精神状态一直很不稳定。偶尔在院子里碰面,她总是低着头,眼神躲闪,脸色苍白,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刘致远能理解她,从某种程度上说,阿Kit承受的比他更多,她不仅是证人,更是从犯,内心的煎熬和恐惧可想而知。
期间,王队又来找过他几次,核实一些细节,也带来了一些外界的消息。
杨天佑在深圳试图离境时被拦截,正式批捕。卓越集团多名高管涉案被查,集团业务陷入瘫痪。天辰集团内部也进行了一轮清洗,几个与杨天佑过往甚密的中层被调离或辞退。陈静。王队没有多说,只隐约透露她在此次案件中提供了“关键性协助”,并且似乎与上级监管部门达成了某种默契,天辰集团算是平稳度过了这次风波。
听到这些,刘致远心情复杂。风暴过后,有人锒铛入狱,有人稳坐钓鱼台,而他和阿Kit,则成了这场风暴中几乎被牺牲掉的代价。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小人物的命运,总是轻易地被大人物之间的博弈所左右。
一天下午,王队再次来到他的房间,脸色却不像前几次那样轻松。
“刘致远,有个情况要跟你核实一下。”王队坐下,眉头微蹙,“我们调查发现,杨天佑在境外,可能还有一个秘密账户,资金量不小。根据张老板和其他一些嫌疑人的零星供述,操作这个账户的,很可能是一个女人,而且可能也涉及到了之前天辰集团部分资金的异常流动。”
女人?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猜测浮上心头,但他不敢确定。
“我们排查了所有与杨天佑关系密切的女性,包括他公司里的和一些社会关系。”王队斟酌着用词,“有一个人,我们觉得有些疑点,但缺乏直接证据。她叫苏夜澜,你认识吗?”
苏夜澜。
果然是她。刘致远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夜澜!!!她果然和杨天佑有更深层次的联系!那个神秘的境外账户?难道她不仅仅是杨天佑的情妇或者利用的工具,甚至可能参与了资金的转移?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欺骗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起夜澜那双看似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她对自己的那些帮助和若即若离的情愫。难道这一切,都只是演戏?都是为了麻痹他,或者利用他达到某种目的?
“我……认识。”刘致远的声音干涩,“她在深圳开了一家小酒吧,我我去过几次。”他隐瞒了夜澜后来资助他去珠海,以及她们姐妹与陈静的关系。这其中的复杂纠葛,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更不知从何说起。
王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但没有深究,只是点了点头:“我们只是例行调查。如果你想起任何与她有关的,不同寻常的事情,随时告诉我。”
王队离开后,刘致远独自在房间里坐了许久,心乱如麻。夜澜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变得模糊而分裂。那个在星光下给他温暖和帮助的女人,与可能参与巨额资金转移的“白手套”,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开始回忆与夜澜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似乎对天辰集团和卓越的争斗了然于胸,她与陈静那复杂难言的关系,她拿出五千块积蓄时的那份决绝。这一切,现在看来,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色彩。
如果她真的深度参与了杨天佑的犯罪活动,那她对自己的那些“好”,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是为了通过他了解陈静的动向?还是仅仅是一时兴起的玩弄?
一种冰冷的失望和愤怒,渐渐取代了之前的震惊。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就在他心绪难平之时,房间门被轻轻敲响。
门外站着的是阿Kit。几天不见,她更加消瘦了,眼窝深陷,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异样的、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光芒。
“能进去说吗?”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颤抖。
刘致远让她进来,关上门。
阿Kit没有坐下,就站在房间中央,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低着头,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怎么了?”刘致远预感到她有重要的话要说。
阿Kit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刘致远,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我不能瞒下去了,否则我良心不安。”
刘致远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关于那笔挪用的更大数额的款项,”阿Kit的声音带着哭腔,“其实……其实不只是流向了杨天佑那边的人”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紧!
“还有一部分,大概有八十多万……”阿Kit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在刘致远耳边炸响,“是通过通过夜澜的渠道转出去的……”
轰。
刘致远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虽然刚才王队的询问已经让他有所猜测,但亲耳从阿Kit这里得到证实,那种冲击力依然无比巨大。
八十多万。在九十年代中期,这是一笔天文数字。夜澜,她果然参与了。而且数额如此巨大。
“你……你确定?”刘致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确定。”阿Kit用力点头,眼泪滚落下来,“当时杨天佑让我想办法把几笔账做平,把资金转出去。有一部分,就是他让我联系夜澜操作的。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很隐秘的联系,夜澜好像有境外的路子,我当时虽然害怕,但不敢不听……”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夜澜的身份,远比想象中更复杂。她不仅仅是陈静的妹妹,杨天佑可能的情妇,更可能是杨天佑进行资金非法转移的关键一环。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刘致远忍不住低吼,既有对夜澜的愤怒,也有对阿Kit隐瞒的不满。
“我之前不敢……”阿Kit泣不成声,“我怕……怕说出来,杨天佑不会放过我,夜澜她也不是好惹的……而且,我对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刘致远明白了。阿Kit之前对他抱有复杂的感情和依赖,或许也存着侥幸心理,希望某些秘密能永远埋藏。
而现在,或许是良心的谴责,或许是对未来的绝望,让她终于决定和盘托出。
这个突如其来的,关于夜澜的致命指证,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已逐渐平静的湖面,再次激起了滔天巨浪。
刘致远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他看着泪流满面的阿Kit,脑海中浮现出夜澜那张美丽而神秘的脸庞。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王队。这关乎案件的真相,也关乎法律的公正。
但当他抬起脚,准备走向门口时,脚步却异常沉重。
揭露夜澜,意味着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个曾在他最绝望时给予他温暖和帮助的女人……
情与法,恩与怨,在这一刻,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内心。
他该如何抉择?
而远在深圳的夜澜,是否已经预感到了风暴的临近?当她知道最终指向她的证言,竟然来自她曾经帮助过的刘致远时,又会作何感想?
命运的齿轮,再次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吱声,转向了一个更加黑暗和不可预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