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包厢里凝固了。
刘致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像一面被重锤敲响的战鼓。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凉,让他手脚都有些发麻。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坐在对面、浓妆艳抹的女人——阿Kit,那个让他身败名裂、差点锒铛入狱的始作俑者。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珠海。在赵志刚所谓的“大生意”饭局上,而且看她的穿着打扮,以及和那个香港老板的亲昵姿态,显然混得不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愤怒、震惊、屈辱、还有一丝终于找到“元凶”的激动,种种情绪像火山喷发般在他心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抓住她的衣领,质问那五万块钱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赵志刚显然没有察觉到这瞬间凝固的、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他满脸堆笑,热情地走上前去,用带着广府口音的塑料普通话打招呼:“哎呀,张老板!Kitty小姐,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来晚了,恕罪恕罪。”
被称为张老板的香港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在刘致远身上扫了一下,带着一丝审视。而阿Kit,在最初的惊慌过后,迅速换上了一副职业化的,带着点风尘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赵老板,这位是?”阿Kit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刘致远身上,但刘致远能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紧张。
“哦,忘了介绍。”赵志刚一拍脑门,侧身把刘致远让出来,“这位是刘致远,刘先生,我刚请来的得力助手,以前在深圳天辰集团做大项目的,能力强得很,以后这边的业务,很多都要靠他帮忙打理。”
天辰集团,赵志刚无意中的介绍,像一把刀子,再次戳破了那层脆弱的伪装。阿Kit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水差点漾出来。
刘致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翻脸,不仅问不出任何东西,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自己再次陷入险境。这个阿Kit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和香港老板谈“大生意”,背后绝对不简单。赵志刚在这个局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是知情者,还是同样被蒙在鼓里?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飞速旋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脸上挤出一个僵硬但还算得体的笑容,对着张老板和阿Kit点了点头:“张老板好,Kitty小姐好。”他刻意用了“Kitty”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
“刘先生年轻有为啊。”张老板客气了一句,语气平淡。
阿Kit则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然后便移开目光,不再看刘致远,转而和赵志刚聊起了天气和珠海的饮食,试图将刚才那尴尬的一幕掩盖过去。
饭局在一种诡异而表面的和谐中进行着。赵志刚极力推销着他的公司和渠道,吹嘘着在珠三角的关系网。张老板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显得很谨慎。阿Kit则扮演着活跃气氛和补充说明的角色,言谈间对服装面料、款式和东南亚市场似乎颇为熟悉。
刘致远坐在那里,食不知味。他几乎没动筷子,只是默默地听着,观察着。他注意到阿Kit在谈到具体业务时,眼神闪烁,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但都被她巧妙地用玩笑或者转移话题遮掩过去。那个张老板,看似斯文,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股商人的精明和冷漠。
他越来越确信,这所谓的“大生意”,背后肯定有猫腻。很可能涉及到走私、套汇或者假冒伪劣产品。九十年代初,沿海地区这类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贸易活动层出不穷。而阿Kit卷入其中,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她当初能在天辰集团利用职务之便挪用款项,现在做这些,更是驾轻就熟。
那么,赵志刚呢?他是被阿Kit利用的“白手套”,还是主动参与其中的合作者?他介绍自己来这里,是真的缺人手,还是另有所图?
刘致远感到一阵脊背发凉。他感觉自己仿佛刚跳出深圳那个火坑,又一脚踏进了珠海这个更深的泥潭。而且这个泥潭里,还盘踞着一条曾经咬过他的毒蛇。
“刘先生似乎不太喜欢这里的菜?”阿Kit突然将话题引到了沉默的刘致远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还是说,还在怀念深圳天辰集团的高级餐厅?”她故意提起“天辰集团”,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赵志刚也看向刘致远,眼神里带着询问。
刘致远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阿Kit的视线,缓缓开口:“这里的菜很好。只是刚来珠海,还有点不适应。”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把握现在,看清楚眼前的人和路,别再走错了。”
他的话语双关,既像是回答阿Kit,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阿Kit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随即又强笑道:“刘先生说得对,人嘛,总要向前看。”
张老板似乎对这场暗藏机锋的对话有些不耐,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对赵志刚说:“赵老板,具体的合作细节,我看明天让Kitty去你公司再详谈吧。我今天有点累了。”
“好好好,没问题。”赵志刚连忙答应,“那张老板早点休息,明天我在公司恭候Kitty小姐大驾。”
饭局就这样草草结束。一行人走出酒楼,赵志刚热情地帮张老板叫了出租车。阿Kit跟在张老板身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刘致远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看着出租车载着张老板和阿Kit消失在车流中,赵志刚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用力拍了拍刘致远的肩膀:“老弟!看到了吧?这就是大老板的气派!这笔生意要是谈成了,咱们就发了。”
刘致远看着赵志刚那被利益蒙蔽了双眼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赵哥,这个Kitty小姐,还有那个张老板,你以前合作过吗?我觉得还是谨慎一点好。”
赵志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哎呀,你多虑了,Kitty我虽然不熟,但张老板是香港有名的贸易商,朋友介绍的,背景没问题,做生意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走走走,回去再说。”
回到那个狭小的阁楼,刘致远毫无睡意。他坐在床沿,心乱如麻。
阿Kit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试图在珠海平静度日、慢慢积累的计划。这个女人就像他命运里的一个噩梦,阴魂不散。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天辰集团的那笔烂账,以及他被迫背上的黑锅,绝对和阿Kit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牵扯到更深的势力。
他现在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留在星火贸易,跟着赵志刚干?但这无异于与虎谋皮。阿Kit既然在这里出现,难保她不会再次对自己不利。赵志刚看起来也被蒙在鼓里,或者利令智昏,迟早会被拖下水。自己留在这里,很可能再次成为替罪羊。
或者,立刻离开?带着夜澜给的那五千块钱,去别的地方另谋生路?这似乎是最安全的选择。但是,他不甘心,他背负着污点离开深圳,难道现在又要像一只丧家之犬一样,被阿Kit吓得从珠海逃走吗?那他一辈子都洗刷不掉这个冤屈!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揭开真相,洗刷自己冤屈的机会,阿Kit就在这里,只要盯紧她,或许就能找到证据。
可是,他势单力薄,如何与可能有着复杂背景的阿Kit,以及那个神秘的香港老板斗?赵志刚显然靠不住。
他想到了陈静。那个用冷酷方式“保护”了他的女人。她是否知道阿Kit在珠海?她当初让他离开,是否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一惊。
他又想到了夜澜。如果她知道介绍自己来的赵志刚,竟然和阿Kit搅在一起,她会怎么想?她会担心吗?还是会觉得被他牵连了?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他头痛欲裂。
这一夜,他几乎彻夜未眠。窗外的排气扇依旧嗡嗡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困境和犹豫。
第二天一早,阿Kit果然来到了星火贸易公司。
她换了一身相对保守的职业套装,但依然掩盖不住那股风尘气。她看到刘致远,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径直和赵志刚进了里面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刘致远坐在外间的办公桌上,心不在焉地整理着单据,耳朵却时刻关注着里面办公室的动静。隔音效果很差,他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语——“定金”、“报关”、“特殊渠道”、“利润分成”……
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这生意,果然不干净。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门开了。赵志刚和阿Kit笑着走了出来,看样子谈得很顺利。
“那就这么说定了。”赵志刚红光满面,“第一批货的款式和数量就按Kitty小姐你定的来,我这边尽快安排打版和采购面料。”
“好的,赵老板办事,我放心。”阿Kit笑了笑,目光扫过外间的刘致远,意味深长地说,“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她特意加重了“意外”两个字,像是在警告刘致远。
刘致远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阿Kit没有再说什么,扭着腰肢,离开了公司。
赵志刚兴奋地搓着手,对刘致远说:“老弟,成了,第一批就是五千件衬衫,走东南亚,利润可观啊,你赶紧的,按照Kitty给的样板和要求,去联系几家服装厂问问价,要快。”
刘致远接过赵志刚递过来的样板和资料,那是一件普通的男士衬衫样板,面料要求也很一般。但他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他拿着资料,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看着赵志刚,很认真地说:“赵哥,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赵志刚还沉浸在接到订单的喜悦中。
“我总觉得这个Kitty和张老板,有点不对劲。”刘致远斟酌着词句,“这笔生意,风险可能很大。尤其是报关和付款方式,我们是不是再谨慎一点?”
赵志刚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拍了拍刘致远的肩膀:“老弟,我知道你谨慎,这是好事。但做生意,哪能一点风险都不冒?你放心,报关的事情,张老板那边有‘特殊渠道’,不用我们操心。付款方式也是老规矩,预付三成定金,货到港口付清尾款。没问题。”
刘致远心里一沉。赵志刚已经被巨大的利润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劝告。
他不再多说,拿着资料走出了公司。他没有立刻去找服装厂,而是找了个公用电话亭。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主动联系的号码——陈静的办公室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陈静那个冷静而熟悉的声音:“喂,哪位?”
刘致远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陈总,是我,刘致远。”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陈静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在哪里?有什么事?”
“我在珠海。”刘致远快速说道,“我见到阿Kit了。她和一个香港老板在一起,正在和我就职的一家小贸易公司谈一笔服装出口东南亚的生意。我觉得这笔生意有问题。”
他将饭局上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怀疑,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陈静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完,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但刘致远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变化:“我知道了。你把那家贸易公司的名字、地址,还有那个香港老板的姓名,告诉我。”
刘致远一一说了。
“刘致远,”陈静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你听着,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也不要轻举妄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正常做你的事。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陈总,我……”刘致远还想问什么。
“记住我的话。”陈静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保护好自己。有新的情况,再联系我这个号码。”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盲音,刘致远站在原地,心里充满了更多的疑问。
陈静的反应,太平静了,仿佛早就知道阿Kit在珠海,甚至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她让他“不要插手”、“保护好自己”,是什么意思?她所谓的“处理”,又会是怎样的处理?
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颗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推到了棋盘上一个微妙的位置。而执棋的人,似乎不仅仅是陈静,还有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
珠海的海风依旧吹拂着,但刘致远却感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上空,悄然凝聚。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似乎就是他这个刚刚想要安定下来的漂泊者。
他抬起头,看着珠海湛蓝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奇异的,被卷入历史洪流的预感。
他的未来,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而这一次,他能否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还是再次成为别人棋局中的牺牲品?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