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刘致远最后一丝侥幸。他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塑料听筒的冰凉触感,耳边回荡着陈静那句不容置疑的“后果自负”。
阿Kit失踪,税务核查,匿名举报,这一连串的事件像一场骤然降临的暴风雨,而他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被困在另一个更加沉重的困境里。
母亲担忧地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致远,深圳那边……是不是出大事了?”
父亲也掐灭了烟,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刘致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说什么?说自己在深圳被人陷害,现在公司也岌岌可危,一个掌握着他命运的女人命令他立刻回去?然后呢?告诉他们,房间里还躺着一个怀了他孩子的,身心俱疲的前女友,正等待着他决定她和孩子的未来?
这些错综复杂、令人难堪的现实,像一团乱麻,堵在他的喉咙里。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颓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里屋。他必须面对秦雪娇,必须给那个等待答案的女人和未出世的生命一个交代。
推开房门,秦雪娇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他进来,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曾经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是深圳的电话?”她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
刘致远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却不敢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催你回去?”她又问。
“……嗯。”刘致远的声音干涩,“公司出了点事。”
“很重要的事?比这里还重要?”秦雪娇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期盼,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刘致远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下意识护在小腹的手,那个“是”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陈静那边的危机关乎他的生存和清白,但这里的抉择,关乎的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责任。
“阿Kit失踪了,就是那个可能栽赃我的人。税务局明天要去公司查账。”他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那边的紧迫性,却又觉得这些理由在眼前的情形下显得如此苍白和自私,“陈静,我现在的上司,让我必须立刻回去。”
秦雪娇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半晌,她才极轻地笑了笑,那笑容苦涩得让刘致远心头发酸。
“所以,你还是要走。”这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平静得可怕。
“我……”刘致远语塞。他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想说“我会想办法”,但所有的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空洞无力。他怎么想办法?他连自己的前路在哪里都看不清。
“走吧。”秦雪娇忽然闭上了眼睛,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走吧。”
这三个字,像三把冰冷的刀子,捅进了刘致远的胸膛。没有争吵,没有哭闹,只有一种彻底心死后的放弃。这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他感到绝望和愧疚。
“雪娇,我不是”他急切地想解释,想承诺什么,却被秦雪娇打断了。
“不用说了。”她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空洞和平静,“我累了,想休息了。去忙你的事吧。”
她拉过被子,慢慢滑躺下去,再次背对着他,用行动划清了界限。
刘致远站在原地,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他犹豫和沉默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失去了。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能换来圆满,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有机会弥补。
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但很快又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客厅里,父母都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无声的询问。
“爸,妈,”刘致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得回深圳一趟。那边有急事。”
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父亲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眼神格外复杂。他拍了拍刘致远的肩膀,力道很重,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
“自己的路,自己走好。”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转身又坐回了沙发上,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苍老和沉重。
母亲抹着眼泪,开始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往他的帆布包里塞了几个煮熟的鸡蛋和馒头。“路上小心点。到了给家里来个信。”
刘致远看着父母担忧而又无奈的脸,看着这间承载了他无数成长记忆、如今却显得如此压抑和窘迫的老屋,一种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长大的代价就是,你再也不能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你必须独自去面对外面的风雨,甚至,你的风雨还会波及到他们。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失去离开的勇气。他背上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里屋房门,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家门。
北方秋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他打了个寒颤,抬头望着清河市稀疏寥落的星空,与深圳那被霓虹映照得看不到星星的夜空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慢,都旧,都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却也像一潭温水,正在慢慢吞噬着人的锐气和可能。
而深圳,那个遥远南方的城市,此刻正被危机和阴谋笼罩,等待着他的,可能是解脱,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他没有直接去火车站。而是先去了附近一家还在营业的储蓄所。他将陈静预支的工资里剩下的钱,大部分都取了出来,只留下勉强够买返程硬座车票和几天饭费的钱。然后,他回到家属院,没有上楼,而是将那个装着钱的信封,塞进了自家楼下的信箱里,并在信封背面用铅笔匆匆写了几个字:“给雪娇补身体。”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毫无意义的补偿。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踏上了返回深圳的路。深夜的火车站,比白天更加冷清。他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站票,站在拥挤嘈杂、气味难闻的车厢连接处,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夜色吞没的北方原野。
身体随着列车晃动,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秦雪娇绝望而平静的眼神,父母担忧无奈的面容,陈静冰冷命令的语气,阿Kit失踪的谜团,税务局核查的阴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随意摆弄的棋子,被命运的大手抛来掷去,毫无还手之力。情感与理智,责任与生存,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不同的方向撕扯。
他拿出那个贴着站台票的笔记本,就着车厢连接处昏暗摇晃的灯光,翻到空白页,想写点什么,却发现笔尖沉重得无法落下。最终,他只写下了一句:
“人生没有退路,只有前路。哪怕前路是悬崖,也只能闭着眼跳下去。”
列车在黑夜中轰鸣前行,载着他,驶向那个危机四伏的南方。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是陈静的雷霆之怒?是税务局的盘问调查?是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更狠辣的招数?还是彻底的身败名裂?
而远在北方那间老屋里,那个他辜负了的女人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又将成为他余生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亮大地时,列车终于缓缓驶入了深圳站。刘致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深圳清晨的空气依旧湿热黏稠,高楼大厦在朝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站在喧闹的出站口,看着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直接去赛格科技园的创锐公司,也没有联系陈静。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可能知道内情,也可能带给他更大危险的人。
他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王胖子曾经带他去过的一个,位于罗湖城中村深处的,鱼龙混杂的电子元件仓库。
也许,在规则和体面都失效的时候,他只能尝试着,用王胖子那种更直接、甚至更灰色的方式,去触碰真相的边缘。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破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