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递过来的烟,刘致远终究没接。他盯着bp机上陈静那条简短的信息,感觉那小小的屏幕像块烙铁烫着手心。一边是哥们儿递来的,带着江湖温度的橄榄枝,可能关乎父亲工作的门路;另一边是女上司不容置疑的工作指令,关乎他刚起步的饭碗。
“操,又是那姓陈的娘们儿?”王胖子凑过来瞥了一眼,撇撇嘴,“致远,不是我说你,给人家打工说到底就是高级马仔。你看我,现在自己跑运输接活,虽然辛苦但自在,钱也不少挣,何必受那份窝囊气?”
刘致远何尝不明白。在文化局是受气,在天辰公司,本质上也是受气,无非是换了个更光鲜的笼子。但他现在需要这个笼子,需要这份看似稳定的收入支撑远方的家。陈静这女人,精明强势,但也确实给了他机会。昨晚那顿饭,那句“静姐”……这些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着他,让他难以决绝挣脱。
“胖子,公司确实有事,金龙项目出岔子了,我得去一趟。”刘致远艰难开口,感觉对不住兄弟的热情,“我爸工作的事,你再帮我打听,有信儿立刻call我。吃饭…改天,我请你!”
王胖子脸上闪过失望,但没强求,用力拍拍他肩膀:“成吧,工作要紧。哥们儿这边随时等你,有事言语。”他跨上铃木王,发动机暴躁地轰鸣着汇入夜色。
刘致远看着尾灯消失,心里空落落的。他转身朝公司快步走去,每一步都沉重。他觉得自己像个叛徒,背叛了哥们儿义气,也背叛了内心对更快摆脱困境的渴望。但他没得选。在深圳,有时候“稳定”的枷锁,比“自由”的风险更让人无力反抗。
赶到公司,大部分同事已下班,只有陈静办公室亮着灯。推门进去,她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见他进来,抬了抬眼皮,没什么表情:“媒体名单怎么回事?《深圳商报》的李记者电话错了一位,差点把邀请函寄丢。”
刘致远心里一紧,那份名单是他协助整理的。他赶紧上前核对,果然在一个数字上出了纰漏。冷汗瞬间湿了后背。
“对不起,陈经理,是我疏忽了。”他低声道歉。
陈静没说话,拿起红笔在打印稿上重重划了一下。那刺耳的刮纸声,像抽在他脸上。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只有空调嗡嗡作响。
“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她忽然问,目光仍盯着屏幕。
“暂时…稳住了。”刘致远含糊道,不想多谈家里的狼狈。
陈静终于转过转椅,正面看着他。灯光下,她眼下的青黑很明显,但眼神依旧锐利。“刘致远,我知道你家里不容易。但职场就是职场,没人会为你的私事买单。金龙这个项目,多少人盯着?出一点错,就可能前功尽弃。”她语气平静,却字字砸在他心上,“我让你参与,是给你机会,不是让你来添乱的。”
刘致远的脸火辣辣的。他想起王胖子说的“高级马仔”,此刻体会尤其深刻。在陈静眼里,他或许就是个好用、但必须绝对服从的工具。昨晚那点微妙的亲近感,在此刻严厉的工作姿态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明白,陈经理。绝不会再有下次。”他垂下眼。
陈静打量了他几秒,神色稍缓,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金龙项目的首笔奖金。你应得的。”
刘致远一愣,接过信封,厚度让他心惊。起码抵他两三个月工资。
“别多想,公司制度。”陈静语气恢复公事公办,“把名单错误赶紧修正,通知行政明天重印。另外,”她顿了顿,“下周我要去香港见重要客户,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
去香港?刘致远彻底愣住了。1994年,去香港对绝大多数内地人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事。
“我…我去合适吗?”他有些结巴。
“你的创意,你去讲解最合适。”陈静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机会我给你了,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她拿起手包,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消失。“早点弄完回去休息,脸色难看死了。”
她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刘致远一个人。他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这笔钱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但陈静那种恩威并施的态度,又让他心里堵得慌。去香港,是天大的机会,也是巨大的压力。他感觉自己像颗棋子,被无形的手推着,一步步走向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方向。
修正完名单错误,已是深夜。走出写字楼,深圳的夜风带着海水的咸腥。他找了个最近的邮局,将奖金的大部分汇回家,只在回执上简短写了“妈,安心养病,儿一切安好”。
回到福田村的出租屋,同屋的湖南仔还在用收音机听着嘈杂的粤语歌。他瘫倒在床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却毫无睡意。脑海里交替浮现着母亲病弱的脸,父亲沉默抽烟的背影,秦雪娇在医院走廊的孤单身影王胖子失望的眼神,陈静锐利又复杂的目光……
他掏出那个贴着1991年站台票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想写点什么,笔尖却久久悬停。最终,他只写下了一行字:
“深圳不相信眼泪,只相信筹码。”
刚放下笔,bp机再次尖锐地响起。他以为又是陈静或者王胖子,不耐烦地抓起来,可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他几乎快要遗忘、却又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号码,是那个香港的区号!
夜澜?
怎么会是她?
而且是在这么晚的时候?
一种不祥的预感,夹杂着莫名的激动,让他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从床上弹起,鞋都顾不上穿好,再次冲向楼下那个冰冷的公用电话亭。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的却不是夜澜平静温和的声音,而是一个带着急促喘息、明显压抑着惊恐的陌生女声——
“请问…是刘致远先生吗?夜澜姐她…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