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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通那句“客人已到,安心等待”,像一颗定心丸,暂时稳住了刘致远那颗悬在半空的心。他知道,自己已经将最有力的武器递了出去,剩下的,就是等待,以及在这暴风雨前的宁静中,演好自己的角色。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天,刘致远都像往常一样,清晨开门,打扫店面,整理货架,核对那本早已没什么可核对的账目。他脸上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出来的、符合“濒临绝境”身份的疲惫与隐忍。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目光锐利地扫视门外,而是常常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本不知名的旧书,眼神却飘向窗外,仿佛在神游物外,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芳依旧默默地操持着店里和家务,但她能感觉到,刘致远身上那股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松弛了一些。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变化让她揪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一点。她依旧每天变着法子给他做些有营养的吃食,晚上那盏阁楼的灯,也依旧亮到很晚,只是灯光下的人,不再总是眉头紧锁。

老王还是那个火爆脾气,但或许是刘致远那“鱼死网破”的宣言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连日来的憋闷让他有些麻木,他在集市上虽然依旧梗着脖子,但那种要与人口角动手的冲动明显少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守着摊位,看着那面红布,眼神复杂。生意依旧惨淡,但他带回来的,除了微薄的收入,还有各种零碎的消息——关于李建国的,关于其他被“名录”困扰的小老板的,也有关于那个神秘调研组隐隐约约的传闻。

赵叔则更加沉默。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悄无声息地在外奔走,利用他几十年积累下的人情网络,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带回来的消息往往更加具体,也更具价值。他确认了“丽华”肥皂厂确实是李建国小舅子所开,规模不大,但借着李建国的关系,产品硬是塞进了几家国营商店,价格还不低。他还打听到,调研组入驻区政府招待所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张旗鼓地听取汇报,而是关起门来,找了一些人进行个别谈话,气氛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刘致远脑海中慢慢拼凑。他不动声色,只是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住,然后通过隐秘的渠道,传递给周伯通。

风暴来临前,往往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国那边,似乎也陷入了这种寂静。他没有再对“古城”牌采取新的公开打压措施,仿佛已经将这个不起眼的对手遗忘。他依旧按部就班地推进着他的“推荐名录”,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快感。对于市调研组的到来,他表面上保持着恭敬和配合,按照要求准备了厚厚的汇报材料,详细阐述轻工协会在“规范市场、服务企业”方面取得的“显着成效”。私下里,他却有些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上面例行公事的检查,走个过场而已。他自信已经将上下关系打点妥当,不会出什么纰漏。

他甚至还有闲心,在一天下午,带着小张,像是巡视领地一般,再次出现在了致远百货所在的老街。他没有进店,只是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店门口走过,目光随意地扫过那略显冷清的店面,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胜利者的嘲讽笑意。他看到了坐在柜台后的刘致远,两人目光有过一瞬间的短暂交汇。李建国的眼神淡漠,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蚂蚁。而刘致远,则迅速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扮演着一个失败者应有的颓丧。

李建国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认为,刘致远已经彻底被击垮了,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老街,浑然不知,一场针对他的风暴,正在他自己构筑的堡垒外悄然汇聚着能量。

就在李建国巡视老街的第二天,一个看似平常的上午,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前后两辆吉普车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区政府大院。车停稳后,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者,在几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进了区政府办公大楼。他,就是市调研组的组长,韩卫东。

韩组长没有去会议室听那些早已准备好的汇报,而是直接要求查看近年来关于市场监管,企业投诉以及行业协会管理方面的原始档案和记录。他的要求具体而明确,让负责接待的区里干部有些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调研组的其他成员,也按照事先的分工,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工作。有人去走访不同类型的企业,有人去暗访各类市场,还有人,则重点盯上了轻工协会。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骤然加速。

这天下午,两名穿着普通夹克,但气质干练的调研组工作人员,出现在了轻工协会的办公楼里。他们没有去找李建国,而是直接找到了负责档案管理的一名老科员,要求调阅关于“推荐名录”制定过程中的所有会议记录,企业申报材料以及相关的审核意见。

这名老科员是个谨小慎微,快要退休的人,从未经历过这种阵势,看着对方出示的证件和严肃的表情,吓得手都有些发抖,不敢有丝毫隐瞒,将相关的档案材料全部搬了出来。

就在调研组工作人员埋头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档案时,李建国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品着茶,听着小张汇报工作。他完全不知道,危险已经逼近。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小张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那两名调研组的工作人员,脸色平静,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建国副秘书长是吗?”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稳,“我们是市调研组的,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核实,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强作镇定,放下茶杯,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原来是调研组的同志,快请进,快请进,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他示意小张出去,亲自给两位工作人员倒茶。但他的心里,却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调研组直接找他?是为了什么?是常规了解情况,还是……?

“李副秘书长,”那名工作人员没有碰茶杯,直接开门见山,“我们想了解一下,关于‘古城地方日用消费品推荐名录’的制定和推进情况。尤其是,对于像‘古城’牌这样没有申请进入名录的品牌,协会是如何进行管理和服务的?我们接到反映,称协会存在借名录之机,向企业收取不合理费用,甚至进行不正当竞争的情况。”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为了这事,而且直接点出了“古城”牌和“不正当竞争”。他感觉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但他毕竟是官场老手,迅速稳住了心神。

“哎呀,两位同志,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是污蔑。”李建国脸上露出委屈和愤慨的表情,“我们协会制定‘推荐名录’,完全是为了规范市场秩序,引导消费,保护地方品牌健康发展!所有的程序都是公开、公平、公正的,至于收费,那只是象征性的工本费和服务费,取之于会员,用之于会员,绝对不存在什么不合理收费。”

他顿了顿,继续辩解道:“至于‘古城’牌,我们确实多次主动联系他们,希望他们能加入协会,进入名录,享受协会的资源和服务。但他们的负责人刘致远,态度非常抵触,拒不配合协会工作,还在社会上散布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对于这样的企业,我们协会也是本着教育和引导的原则……”

他滔滔不绝,试图将责任完全推给刘致远,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一心为公,却反被刁民诬陷的受害者。

然而,调研组的工作人员显然是有备而来。其中一人打断了他的话,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的复印件,放在了李建国面前的办公桌上。

“李副秘书长,请你解释一下,这份由市产品质量监督检验所出具的,关于‘古城’牌肥皂的《检验报告》,结论是‘所检项目符合标准要求’。为什么这份合格的报告,会被协会以‘存在争议’、‘需要进一步复核’为由,扣押至今,不予对外公布?”

那份熟悉的报告复印件,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李建国,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如同泉涌般从他额头、鬓角渗出。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份被他视为绝密,牢牢掌控的报告,竟然会出现在调研组的手里。

“这……这……”李建国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支吾着,试图寻找借口,“这可能是下面工作环节的疏忽,或者是技术上的原因,还需要……”

“技术原因?”另一名工作人员冷冷地开口,又拿出了那几页内部记录的复印件,“那么,这几份记录上,关于你指示对‘古城’牌等未申报企业‘严格把关’,‘宁严勿宽’,甚至暗示在非核心指标上寻找‘瑕疵’的记载,又作何解释?还有,关于‘丽华’肥皂厂与你个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该厂产品在质量明显不如‘古城’牌的情况下,却能进入部分国营渠道的情况,也请你一并说明一下。”

一份份证据,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李建国的要害,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御,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土崩瓦解。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瘫软,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知道,完了,全完了。

与此同时,在致远百货。刘致远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后。但他的心,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知道,就在此刻,在区政府的某个房间里,一场决定命运的较量正在上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店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街面上传来下班的自行车铃声和嘈杂的人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日常,那么平静。

突然,店门被猛地推开,老王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狂喜。

“致远,致远,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老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挥舞着手臂,几乎语无伦次,“李建国,李建国被市调研组的人带走了。是直接从办公室带走的,很多人都看见了,还有他那小舅子的厂子,也被查封了,外面都传疯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消息真真切切地传来时,刘致远还是感觉浑身一震,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是狂喜?是解脱?是委屈得以宣泄的酸楚?他说不清楚。他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湿热了。他猛地背过身去,不想让老王和阿芳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阿芳也听到了老王的话,她先是愣住,随即双手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那是喜悦的泪水,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释放。

“真的吗?”阿芳哽咽着问道,声音颤抖。

“千真万确。”老王激动地吼道,“外面都炸锅了,都说李建国这回是彻底栽了,让他再横行霸道,活该。”

店铺里,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喧哗。老王兴奋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忍不住露出笑容。

刘致远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也带着泪痕,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星辰。他走到店门口,推开那扇见证了太多屈辱和挣扎的木门。

夕阳的金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街道上,依旧是那些熟悉的景象,但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焕然一新。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压抑和恐惧,而是一种枷锁被打碎后的,自由的芬芳。

他抬起头,望向区政府的方向。虽然看不到那里的情景,但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靠着权力欺压良善、肆意妄为的时代,至少在李建国这里,结束了。

“古城”牌,活下来了。

他刘致远,挺过来了。

然而,在巨大的喜悦和放松之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新的忧虑,也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李建国倒了,但“推荐名录”这套机制还在,轻工协会还在。以后的路,就会一帆风顺了吗?那个神秘的送信人,到底是谁?这场风波,是否会就此彻底平息?

他站在夕阳的余晖中,身影被拉得很长。

未来的路,依然漫长。

李建国被市调研组带走的那个下午,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古城区,尤其是在那条承载了无数小商户喜怒哀乐的老街上,激起了滔天巨浪。消息传开的速度,比夏日的雷雨还要迅疾,几乎是在老王冲进致远百货店门,带着哭腔和狂喜喊出那句话的同时,就已经通过各种隐秘或公开的渠道,渗入了每一家店铺,每一个角落。

起初是难以置信的寂静。人们互相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惊惧,长久以来,李建国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上面”,已经像一层厚重的阴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无法抗拒的秩序。这云,怎么会说散就散了呢?

但紧接着,确切的消息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来。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李建国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干部一左一右“请”上了那辆黑色的伏尔加,他平时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散乱了几缕,脸色灰败,腰杆也不再挺直。还有人说,看到他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小舅子,在肥皂厂门口被穿着制服的人拦住,接着厂门上就被贴了白色的封条,那封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于是,寂静被打破了。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喧嚣,如同解冻的春水,开始在老街的砖缝间、屋檐下流淌、汇聚、最终奔腾起来。不是欢呼,最初并非欢呼,而是一种交头接耳的、带着试探的议论,声音由低到高,由窃窃私语到愤懑的控诉,最后汇聚成一种集体的、宣泄式的声浪。那些曾经被“名录”卡住脖子的小老板们,那些被迫缴纳了不明不白“会费”、“服务费”的摊主们,那些在李建国面前赔过笑脸、受过窝囊气的人们,此刻都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他们聚在街角,站在自家店门口,挥舞着手臂,讲述着自己遭遇的不公,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沉冤得雪般的激动。

“我就说嘛,早晚有这一天。你看他那做派,哪里像个干部。”

“我那批货,就是被他小舅子那个厂子的劣质品给顶了,生生压在我库里半年了。”

“呸,活该,让他再横,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也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这‘名录’还搞不搞了?”

这最后一句疑问,像一丝冷风,吹散了些许盲目的热情,让一部分稍微清醒的人,心头重新蒙上了一层薄雾。李建国是倒了,可他建立的那套东西,那本厚厚的,决定着许多小厂生死的小册子,还在吗?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喧嚣与骚动中,兴业百货店里,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老王在最初的狂喜呐喊之后,就像一只被抽掉了发条的玩具,颓然坐倒在门口那把磨得发亮的竹椅上,双手捂住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个火爆了一辈子的汉子,在漫长的压抑和屈辱之后,终于用眼泪冲刷着内心的憋闷。他不是悲伤,是一种情绪过于浓烈而找不到出口的宣泄。

阿芳站在柜台边,手里还攥着一块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眼泪是无声的,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积了些许灰尘的柜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她看着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颤抖的丈夫刘致远,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是高兴,是的,天大的高兴,压在心口那块巨石似乎被挪开了,让她得以畅快地呼吸。但看着丈夫那隐忍的背影,她又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疼。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段时间,这个男人承受了多少。他瘦了,眼角的皱纹深了,半夜里,她常常能感觉到他辗转反侧,以及那一声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今“胜利”来临,她反而怕他这绷得太紧的弦,会突然断裂。

刘致远确实站在崩溃的边缘。

当老王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传入耳中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可能失控的表情。他面对着货架上那些熟悉的、蒙着淡淡尘土的“古城”牌肥皂盒子,目光却没有焦点。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他没有像老王那样失声痛哭,也没有像街上有些人那样激动地挥拳。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全身。这段时间,他太累了,不是身体上的,是心累。每一次面对李建国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打压,每一次看到老王愤懑却又无能为力的眼神,每一次核对账本上那越来越难看的数字,每一次深夜独自面对那盏孤灯思考出路……都像是在他精神的弦上加重一分力。他全靠着一口“不能倒”的气硬撑着,靠着周伯通那句“客人已到,安心等待”的渺茫希望吊着。

现在,这口气突然松了,他反而觉得脚下发虚,浑身无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李建国第一次来店里,那看似随和却带着审视的目光;那份被扣押的合格检验报告,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老王梗着脖子要去拼命时,他那句近乎绝望的“鱼死网破”;还有那个神秘的夜晚,窗口传来的轻微响动和那封决定性的信……

这一切,真的都过去了吗?

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轻触摸着货架上“古城”牌肥皂那粗糙的纸盒。这上面,凝聚着他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也承载着他刘致远这些年的全部努力和挣扎。它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像许多曾经鲜活而后又无声消失的地方老牌子一样,湮没在时代的浪潮里,只成为老人们口中一声模糊的叹息。

“活着……活下来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一股混杂着巨大庆幸、深沉委屈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那哽咽冲出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而有时,喜悦到极致,也是一种深刻的伤心。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与门外那个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门板上的缝隙,在他脚下投下几道狭长的、明暗交错的光斑,像是一道道命运的刻痕。

良久,直到外面的声浪渐渐平息了一些,转化为更具体的、关于未来的议论时,刘致远才深深地、仿佛要将胸中所有浊气都吐出来一般,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微红的眼圈和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血丝,泄露了刚才内心的波澜。他看向还在抹眼泪的阿芳,递过去一个安抚的、带着歉意的眼神。他知道,她跟着自己受苦了,担惊受怕了。他又看向终于止住呜咽,抬起通红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老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这个笑容有些僵硬,有些疲惫。

“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有着千钧重量,落在这间小小的店铺里。

阿芳用力地点点头,用手背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挤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嗯,没事了。”她转身走向后面的灶披间,声音带着一丝轻快,“我去烧点水,泡壶茶。晚上,晚上我们做点好的吃。”她需要找点事情做,来平复这过于激动的心情。

老王从竹椅上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瓮声瓮气地说:“他娘的……这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他习惯了斗争,习惯了愤怒,当愤怒的对象突然消失,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刘致远走过去,拍了拍老王结实的肩膀,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个看似粗豪的伙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始终没有真正离开。他们的友谊,在这场风波中,经历了淬炼。

这时,店门被轻轻推开,赵叔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只是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

“赵叔。”刘致远迎了上去。

赵叔点了点头,目光在刘致远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他的状态,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区里开了紧急会议,李建国被正式停职,接受调查组进一步审查。‘推荐名录’的工作,暂时全部停止,等待市里的进一步通知和规范。”

这个消息,比李建国被带走更具实际意义。它意味着,那柄悬在“古城”牌以及众多像“古城”一样的小品牌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暂时被移开了。

“停了?真停了?”老王眼睛一亮,追问道。

“嗯。”赵叔肯定地点点头,“上面这次动了真格。韩组长态度很明确,要彻查利用行业协会职权牟取私利,扰乱市场秩序的行为。李建国,只是个开始。”

只是个开始。这句话,让刘致远刚刚放松一些的心弦,又微微绷紧。他想起周伯通说过的话,这不仅仅是针对李建国个人,更是对某种歪风邪气的整顿。

“还有,”赵叔继续说道,目光扫过刘致远和老王,“调研组可能会找一些受过不公正待遇的企业负责人谈话,了解具体情况。致远,你要有所准备。”

刘致远神色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该来的总会来。他不仅需要诉说委屈,更需要清晰地陈述事实,提供证据,为自己,也为“古城”牌争取一个彻底清白的未来。这不再是私下里的抗争,而是走到了台前,需要更加冷静和理智。

夜幕降临,老街终于从白日的沸腾中逐渐沉寂下来。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窗户里传出饭菜的香气和模糊的说话声。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它原有的轨道,但空气中,分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致远百货的阁楼上,那盏昏黄的灯依旧亮着。

刘致远和阿芳坐在小桌旁,桌上摆着比往常丰盛的饭菜:一盘炒青菜,一碗蒸咸鱼,还有一小碟阿芳特意煎的荷包蛋。这在他们近期的餐桌上,已算是难得的“盛宴”。

两人默默地吃着饭,一时都没有说话。阁楼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喜悦是真实的,但在这喜悦之下,又有一种大战之后的疲惫,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吃个蛋,”阿芳夹起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放到刘致远的碗里,轻声说,“这段时间,你都瘦脱形了。”

刘致远看着碗里的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抬起头,看着阿芳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憔悴却异常温柔的脸,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感激。“苦了你了,阿芳。”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阿芳摇了摇头,眼圈又有些发红,但她努力笑着:“说什么傻话,只要人在,牌子在,日子总能过下去。”这是最朴素的道理,却蕴含着普通百姓最坚韧的生活哲学。

刘致远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味同嚼蜡。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阿芳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问道。

刘致远放下筷子,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缓缓说道:“我在想,李建国是倒了,‘名录’也暂停了。可然后呢?”

“然后?”阿芳有些不解,“然后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啊,肥皂就能好好卖了。”

“是啊,肥皂能卖了。”刘致远重复了一句,语气却带着一丝沉重,“可是阿芳,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李建国一个人,就能差点把我们逼上绝路?是因为他手里的那点权力吗?是,但不全是。”

他转过头,看着阿芳,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深邃而忧虑:“是因为我们太弱了。‘古城’牌,太小了。没有靠山,没有门路,就像风雨里的一棵小草,别人随手就能掐断。这次是运气好,遇到了上面整顿,遇到了肯说话的周伯通,遇到了那个不知道是谁的送信人可下次呢?下次再遇到个张建国、王建国,我们还能这么幸运吗?”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阿芳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了新的涟漪。她愣住了,她没想那么远。在她看来,坏人被打倒了,难关就过去了。可刘致远的话,让她意识到,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我们能怎么办?”阿芳有些无措地问。

“我不知道。”刘致远坦诚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这就是我现在最怕的。轻松只是暂时的,往后的路,可能更难走。”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阿芳倾诉,“这次的事,让我看明白了很多。靠人脉,靠关系,我们玩不起。我们唯一能靠的,也许就是把东西做得更好,把‘古城’这个牌子,做得更扎实,让它真正能在市场上立得住脚,让老百姓认它,喜欢它,离不开它。只有这样,下次风雨再来的时候,我们才能站得更稳一点。”

这是他在绝望挣扎中,在目睹了权力与市场的扭曲关系后,悟出的一点道理。在那个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缓慢转轨的初期,很多像他这样的个体经营者、小厂负责人,都处在一种迷茫的探索中。他们一方面要面对旧体制残留的束缚和权力的任性,另一方面又要开始摸索市场的规律和品牌的价值。刘致远的这番思考,虽然朴素,却已经触及到了一个核心问题:企业的立身之本,究竟在哪里?

“可……那要怎么做呢?”阿芳似懂非懂地问。把东西做好,这个道理她懂,但具体怎么让牌子更扎实,她完全没有概念。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刘致远叹了口气,“需要钱,需要改进工艺,需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古城’牌……这些都是问题。”他揉了揉眉心,“而且,我总觉得,那个送信的人……他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这个话题,让阁楼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那个在关键时刻递来关键证据的神秘人,如同一个幽灵,徘徊在刘致远的心头。是敌是友?是单纯的路见不平,还是另有图谋?这份恩情,沉重而未知。

窗外的老街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更衬托出夜的深沉。

接下来的几天,老街仿佛经历了一场蜕皮。关于李建国的各种传闻依旧在不断发酵,细节越来越丰富,情节也越来越离奇,充分展现了民间叙事的想象力。而与之相关的,是市场氛围的微妙变化。

之前那些因为惧怕“名录”而不敢进货“古城”牌肥皂的杂货店、小卖部,开始有人试探性地重新找上门来。他们的态度客气了许多,言语间带着几分歉意和讨好,仿佛之前那段冷遇从未发生过。

“刘老板,之前……嘿嘿,也是没办法,您多担待。”

“这‘古城’牌是老牌子了,质量信得过,以后还得靠您多支持啊。”

“给我先来二十箱,不,三十箱。”

面对这些重新回来的订单,刘致远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积压的库存终于开始流动,账面上开始有了活钱,这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另一方面,他又从这些人的态度转变中,感受到一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悲哀。他们并非真的认可“古城”牌,更多的是在一种权力格局变化后,做出的趋利避害的选择。

老王对此则是扬眉吐气,接待这些回头客时,嗓门都洪亮了几分,言语间不免带着些敲打和得意:“现在知道咱‘古城’牌的好了?早干嘛去了。跟你们说,咱这牌子,靠的是真材实料,不搞那些歪门邪道。”

刘致远私下里提醒老王:“得饶人处且饶人,做生意,以和为贵。他们之前也是迫于压力。”

老王梗着脖子:“我就是气不过,这帮见风使舵的家伙。”

刘致远摇摇头,不再多说。他理解老王的心情,但他更清楚,要把生意长久做下去,就不能把路走绝。这个社会,关系盘根错节,今天你得意,明天可能就失意,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是他在父亲身上学到的,也是这几年摸爬滚打体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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