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痛,早已不是生理性的阵痛,而成了一种弥漫在颅腔里的常态,一种由两种节奏、两种气味、两种光线日夜撕扯带来的,精疲力竭的胀满。
深圳的生活,是裹挟着尘土与欲望的劲风,扑面而来,不容喘息。它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巨大机器,轰鸣着“效率”与“发展”的进行曲。这里的空气是烫的,裹挟着工地上水泥的腥气、外卖盒饭的油腻、以及无数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汗与野心。光线是直白的,白日里太阳毫无遮拦,夜晚则是霓虹与LEd屏交织成的炫目白昼,将每一条街道、每一张脸庞都照得清晰刺目,无处遁形。时间在这里被压缩、被拉长,昨天的荒地明天就可能立起摩天楼。这是一种向前的、不容置疑的推力,推着你奔跑,推着你遗忘,推着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未来”这个宏大的命题里。身处其中,你不由自主地被这股洪流卷着走,血液奔流加快,心跳也踩着急促的鼓点。
而香港,仅一河之隔,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叙事。它像一部装帧精美、传承有序的典籍,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沉淀下来的规矩与密度。那里的空气是凉的,混杂着海水的咸腥、冷气机吐出的干燥、以及老茶餐厅里奶茶与菠萝油交织的、固化的温情。光线是暧昧的,中环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冽的天光,而逼仄唐楼间的窄巷里,霓虹灯牌的光晕终年不散,营造出一种既繁华又疏离的梦境。时间在那里是黏稠的,流淌得缓慢而固执。百年老店、英式制度、家族传统,层层叠叠地累积,形成了一套密不透风的密码。它不催促你,只是用那套复杂的规则和寸土寸金的现实,冷静地审视着你,要求你精准、得体、遵循它的韵律。
刘致远便是在这两股气息的交界处生活。白日里,他可能在深圳的会议室里,听着关于“打破边界”、“协同创新”的激昂论述,身体里奔涌着开拓的热望;傍晚,乘车过关口,驶入香港,周遭的节奏瞬间沉静下来,他必须立刻切换频道,去应对那些严谨乃至苛刻的条文,去理解那份深植于历史与规则中的保守与坚持。
他的头脑,成了两套系统的战场。一边是不断破局的锐气,是“敢为天下先”的豪情;另一边是恪守传统的审慎,是对程序与契约精神的极致尊重。这两种力量都无比强大,都自有其逻辑与美感,却在他的颅内短兵相接,互不相让。他试图在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能让两种节奏共鸣的微妙频率,却发现那常常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更多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被从中劈开,一半在烈焰中锻打,一半在寒冰里封存。
夜深时,他站在香港家中的窗前,遥望对岸深圳那片璀璨的光海。那光芒如此炽热,充满了未加修饰的活力,像一种召唤;而回身看向身后,房间里是线条冷硬的家具,窗外是秩序井然的都市森林,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散在空气里。他哪里都属于,又哪里都不完全属于。这种悬置的状态,这种永恒的“之间”,消耗的不是体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是对自我认同的悄然磨损,是对“根”在何处的茫然。
因为某一桩具体的难题,因为这整个生存状态的内在矛盾,像两股反向的洋流,持续地、无声地,拉扯着他这个人,以及他身处的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