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停在了赛格科技园附近一家僻静的咖啡馆外。陈静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下车。”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刘致远跟着她走进咖啡馆。这个时间点,店里没什么人,舒缓的轻音乐流淌在空气中。陈静选了个最里面的卡座,背对着门口。
点了两杯咖啡后,陈静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地看向刘致远:“现在,说说吧。你回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急事’?”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紧。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秦雪娇苍白的面容,那张诊断书,父母担忧的眼神,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他能说吗?说出那个让他更加狼狈、更加不堪的真相?
“家里一点私事。”他含糊地答道,声音干涩。
陈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良久,她才轻轻嗤笑一声:“私事?刘致远,你知不知道,就在你为了你的‘私事’奔波的时候,有人已经把你‘受贿’五万的‘证据’整理成册,准备往相关部门送了?”
刘致远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他们怎么能……”
“怎么不能?”陈静打断他,眼神冰冷,“证据链看起来很‘完美’。广州皮包公司的汇款,你‘恰好’在项目关键期接触核心信息,阿Kit‘适时’失踪无法对证,再加上税务局在天辰查账,无论查出什么,都可以往你身上推。到时候,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股寒意从刘致远的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冰窟,四周是光滑的冰壁,无论怎么挣扎都爬不上去。对方不仅要让他失去工作,还要让他身败名裂,甚至可能面临法律制裁。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绝望的嘶哑。
“我刚才在车上已经说过了。”陈静端起咖啡,轻轻搅动着,动作优雅,语气却毫无温度,“因为你是我招进来的人。打击你,就是打击我。或者说,是某些人用来试探我,或者逼我让步的筹码。”
她顿了顿,放下勺子,目光如炬地盯着刘致远:“现在,告诉我,你还觉得你那些‘私事’,比眼前这关乎你前程和清白的危机更重要吗?”
刘致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秦雪娇和孩子的事情固然沉重,但那是情感和道义上的债务;而眼前的危机,却是能立刻将他打入万丈深渊的现实利刃。孰轻孰重,似乎一目了然,但这种比较本身,就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和自私。
他想起离开时秦雪娇那心死般的眼神,想起母亲塞进他包里的鸡蛋,想起父亲沉默的拍肩,他把他们抛在了身后,独自回到这个漩涡中心,却发现情况比他离开时更加恶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颓然地垮下肩膀,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在陈静这个洞悉一切的女人面前,他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像个小丑。
“不知道?”陈静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冷静,“那我告诉你现在该怎么办。第一,忘记你那些无谓的情绪和纠结。在深圳,感情用事死得最快。第二,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你现在就是一颗棋子,想不被吃掉,要么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要么找到下棋的人,跳出棋盘。”
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跳出棋盘?
刘致远茫然地看着她。他有什么价值?一个被开除的助理,一个背负污名的打工者。跳出棋盘?谈何容易!他连棋盘有多大,对手是谁都看不清。
“阿Kit只是个小喽啰,卓越公关也只是台前的打手。”陈静的声音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真正的对手,藏在更深的水下。香港的资本,内地的关系网,他们想要的,可能不仅仅是天辰,而是通过天辰,撬动更大的利益。”
香港资本。刘致远想起了夜澜,想起了老枪,想起了那个惊心动魄的香港之夜。难道这一切,与他之前的经历还有关联?
“那五万块,与其说是栽赃,不如说是一个信号,一个警告。”陈静继续分析,眼神锐利如鹰,“有人在告诉我,他们能轻易捏死我手下的人,也能随时把脏水泼到我身上。税务局查账,不过是下一步的施压。”
刘致远听着她的分析,感觉自己仿佛在听天书。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卷入如此高层级的商业斗争和阴谋之中。这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人的认知范畴。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忍不住问。
“我?”陈静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他们想玩,我就陪他们玩。看看最后,是谁先撑不住。”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自信和决绝,让刘致远感到不寒而栗。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刘致远迟疑地问。他知道,陈静不会平白无故跟他说这些。
陈静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评估他最后的利用价值。“你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稳住。无论谁问你,关于那五万块,关于阿Kit,关于任何事,一概不知,一概不认。咬死你是被冤枉的。”
“可是,证据……”
“证据是可以伪造的,也可以被推翻。”陈静打断他,“关键是,在真正的风暴来临之前,你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更不能被人抓住任何新的把柄。”她的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他所谓的“私事”。
刘致远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创锐那边,你暂时不用去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你先住下,避避风头。”陈静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和几张百元钞票,推到他面前,“记住,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跟任何人联系,包括王建军,还有你老家的人。”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刘致远的心脏。他看着那把钥匙和钞票,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暂时存放起来的物品,失去了所有的自主权。他不仅要面对外部的危机,还要切断与过去所有的联系,包括那个他刚刚辜负、却无法放下的女人和孩子。
这是一种保护,还是一种更彻底的掌控?
他没有选择。在强大的对手和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除了依附于陈静这棵看似还能提供些许荫蔽的大树,别无他法。哪怕这棵大树本身,也可能充满危险。
他默默地收起了钥匙和钱。
“走吧,我送你过去。”陈静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刘致远跟着她走出咖啡馆,重新坐进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车子驶向深圳的另一个方向,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区域。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刘致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辆车一样,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吉凶难测的目的地。
他想起自己南下时的雄心,想起在文化局时的压抑,想起与秦雪娇通信时的温暖,想起初到深圳时的格格不入,想起在香港经历的生死一线。这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漫长的铺垫,只是为了让他最终成为这盘复杂棋局中,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个人的意志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车子最终在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的住宅小区门口停下。陈静把一张入门卡和房间号告诉他,然后说:“就这里,你自己上去。有事,我会联系你。”
她没有下车,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完成了一项物品的交接。
刘致远拿着那张冰冷的入门卡,站在小区门口,看着陈静的车子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车流中。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被遗弃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栋现代化的高层住宅楼,与他之前住过的城中村、廉价旅社形成了天壤之别。这里安静,整洁,充满秩序,却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正在酝酿的风暴,最终会以何种方式降临到他头上。
更不知道,远在北方的那个小城里,那个他无法联系,也无法照顾的女人和孩子,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
所有的未知和不确定,都化作了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迈步走进了那栋大楼。
而就在他踏入电梯的那一刻,他腰间的bp机,又一次突兀地震动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刻出现的名字——
秦雪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