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p机屏幕上那个来自广州的陌生号码,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让刘致远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火车在夜色中轰鸣前行,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更反衬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是谁?栽赃他的人?他们怎么会知道他的bp机号码?是阿Kit泄露的?还是陈静?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难道他的一举一动,始终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就连这趟仓促的归途,也未能逃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衣口袋里那剩下的几百块钱和那张珍贵的车票,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真实地存在着。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像漂浮在冥河上的鬼火。此刻的他,就像这夜色中孤独行驶的列车,前路未知,后方似乎还有追兵。
回电?他不敢。在无法确定对方身份和意图的情况下,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他只能被动地等待,承受着这种悬而未决的煎熬。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几乎要让他发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分析。广州的号码,五万块的汇款。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不仅仅是让他离开天辰公司,似乎更要让他身败名裂,在深圳无立锥之地。可他还是想不通,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到底碍了谁的眼,值得对方如此大动干戈?
时间在焦虑和恐惧中缓慢流逝。天色渐渐泛白,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洗漱的,泡方便面的,整理行李的,各种声音和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硬座车厢充满烟火气的清晨。
刘致远几乎一夜未合眼,眼眶深陷,嘴唇干裂。他去车厢连接处用冷水使劲冲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眼神里带着惊惶的男人,用力咬了咬牙。
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老家还有需要他的人,深圳还有未洗刷的冤屈,他不能就这么垮掉。
列车广播开始播报即将到达的站点。离他的家乡清河市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怯,更何况是在这样一种狼狈和混乱的情形下归来。他想象着父母看到他时的表情,是惊喜还是更深重的忧虑?想象着秦雪娇……她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会晕倒?为什么会突然北上?
上午十点,列车终于喘着粗气,缓缓驶入了清河市站。站台还是那个熟悉的、略显陈旧和灰暗的站台,与深圳火车站那种现代化的喧嚣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北方小城特有的、混合着煤灰和尘土的味道。
刘致远提着帆布包,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双脚踩在故乡的土地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踏实,反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几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离开,怀揣着对南方的模糊憧憬和改变命运的渴望。而今归来,带回来的却是一身的疲惫,伤痕和未解的谜团。
他没有直接出站,而是先找了个站内的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接电话的是父亲。
“爸,我到了。雪娇……她怎么样了?”他急切地问。
“醒了,没事了。”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比昨晚镇定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疲惫,“就是身体还很虚,在屋里躺着呢。你妈在看着她。”
听到“没事了”三个字,刘致远悬了一路的心,总算稍微落下了一点。“我这就回去。”他挂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故乡熟悉的、略带污染的空气,迈步向站外走去。
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熟悉的街道和低矮的建筑,一种强烈的反差感扑面而来。这里的节奏是缓慢的,人们的步履是悠闲的,与深圳那种时刻像被鞭子驱赶着的快节奏形成了鲜明对比。街边的商店播放着过时的流行歌曲,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一切都仿佛停滞在他离开时的样子。
他奢侈地打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报出家里的地址。蹬三轮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吭哧吭哧地踩着车,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刘致远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在深圳街头看到的那些开着桑塔纳、穿着西装的人们。同一个国家,仿佛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三轮车在家属院门口停下。还是那排熟悉的红砖筒子楼,楼道里堆放着杂物,空气中飘着各家各户午饭的香味。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走上三楼,站在自家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是母亲。她看到刘致远,眼圈瞬间就红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哽咽:“你可回来了……”
“妈,我回来了。”刘致远心里一酸,反手握住母亲粗糙的手,“雪娇呢?”
“在里屋躺着呢。”母亲压低声音,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才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从醒了就没怎么说话,问啥都是摇头,就是掉眼泪。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刘致远的心又揪紧了。他放下帆布包,走到里屋门口,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秦雪娇侧身躺在床上,盖着家里那床印着牡丹花的旧棉被。她似乎睡着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此刻在宽大的被子下更显得单薄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几个月不见,她瘦了太多,那种曾经萦绕在她身上的,清冷而宁静的书卷气,似乎也被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哀伤所取代。
刘致远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有心疼,有愧疚,有困惑,还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怅惘。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地理上的千山万水,更是各自经历的人生变故和那封诀别信划下的无形鸿沟。
母亲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出去。两人回到狭小的客厅,父亲正坐在旧沙发上闷头抽烟,眉头紧锁。
“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突然跑来?还弄成这个样子?”刘致远压低声音问道。
母亲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我们也不知道啊。前天下午突然就来了,拎着个小包,脸色白得吓人。问她啥也不说,就说想来看看我们。昨天帮着做了点家务,还好好的,晚上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就晕倒了……”
父亲掐灭了烟头,闷声道:“卫生院李大夫说,是长期忧思过度,加上营养不良,身子亏空得厉害。丫头心里有事,憋得太久了。”
长期忧思过度?营养不良?刘致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在他为了生存和冤屈在深圳挣扎搏杀的时候,远在江南的她,又独自承受着怎样的煎熬?难道真的如他猜测的那样,与那封分手信有关?可那封信,是她先写下的啊。
“她没说什么吗?关于工作?或者家里?”刘致远不甘心地追问。
母亲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刘致远和母亲对视一眼,连忙走了进去。
秦雪娇已经醒了,正挣扎着想坐起来。看到刘致远进来,她的动作顿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恍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和沙哑。
“嗯。”刘致远走到床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问不出口。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秦雪娇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颤抖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别说傻话。”母亲连忙上前,帮她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最重要。想吃点什么?阿姨给你做。”
秦雪轻轻摇了摇头,重新躺了下去,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刘致远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而颤抖的背影,那种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回来了,可似乎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痛苦,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间。父亲依旧坐在沙发上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影显得格外苍老。
“爸,你的工作……还顺心吗?”刘致远试图转移话题,也确实是关心。
“就那样。”父亲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沉闷,“看仓库,清闲。比在车间摆弄机器……省心。”话是这么说,但刘致远能听出他语气里那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一个技术精湛的老工人,最终落得个看仓库的境地,其中的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这就是现实。在时代的大潮下,个人的命运如同浮萍,无论是南下闯荡的他,还是留守北方的父亲,都在承受着各自的失落和挣扎。
午饭很简单,母亲炒了两个青菜,蒸了馒头。吃饭的时候,气氛依旧沉闷。秦雪娇没有出来吃饭,母亲给她端了一碗小米粥进去。
饭后,刘致远帮母亲收拾碗筷。在水池边,母亲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对他说:“致远,我总觉得雪娇这次来,不单单是看看我们那么简单。她枕头底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昨天我帮她换枕套的时候摸到,硬硬的,像是个信封”
信封?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难道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下午,刘致远借口出去买点东西,离开了家。他需要透透气,也需要找个地方,理清这纷乱如麻的思绪。
他走在清河市熟悉的街道上,却发现自己对这里的一切,已经产生了一种陌生的隔阂。这里的生活缓慢而具体,柴米油盐,邻里长短,与深圳那种充满野心、竞争和危机的快节奏,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像一个闯入者,既不真正属于这里,也无法完全融入那边。
他走到一个报刊亭,想看看有没有《深圳青年报》,想知道林记者那边的进展。但这个小城的报刊亭,只有一些本地的晚报和通俗文学杂志。深圳的消息,远在千里之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bp机,它一直沉默着。那个来自广州的呼叫,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当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市文化局门口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栋熟悉的苏式老楼,斑驳的墙壁,墨绿色的墙裙,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他仿佛能看到几年前那个刚刚毕业、穿着中山装、怀揣着一点文学梦想的自己,每天走进这里,在文艺科那间办公室里,写着永远也写不完的简报和总结。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停薪留职,没有南下深圳,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还是那个按部就班,内心不甘却又无力改变的小科员,过着虽然平淡但至少安稳的生活。不会经历职场的倾轧,不会被人栽赃陷害,不会欠下陈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债,也不会让秦雪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后悔吗?他问自己。
似乎也谈不上后悔。那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无论多么艰难,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只是,这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他在文化局门口站了很久,直到门卫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他才恍然惊醒,转身离开。
回到家属院楼下时,天色已近黄昏。他抬头望着自家那个熟悉的窗口,灯已经亮了,昏黄的灯光透出几分暖意,却也照不亮他心底的迷雾。
秦雪娇枕下的信封里,到底藏着什么?那个来自广州的呼叫,究竟意味着什么?三天后,他该如何面对陈静?林记者那边,还能有转机吗?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他像一个走在迷雾中的人,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楼道。无论如何,他必须先面对眼前的难题——那个躺在他家里,身心俱伤,沉默不语的秦雪娇。
而就在他踏上楼梯的那一刻,他腰间的bp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