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打热线的念头在刘致远心中扎了根。白天在文化局,那串数字总在不经意间浮现,覆盖在文件稿纸的方格上;夜晚回到宿舍,收音机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他陷入了一种灵魂的分裂。 身体被禁锢在北方小城按部就班的节奏里,灵魂却被无形的电话线牵引,奔向南方的电波空间。他像个提线木偶,被现实的丝线操控,内心的自我却冷眼旁观,充满荒诞与疏离。
他试图用秦雪娇的信来压制这躁动。她信中“造舟楫”,“探路者”的理性鼓励,像强心针,试图将他拉回脚踏实地积累的正道。他告诉自己,真正的改变是像她那样学习、投稿,而非寄望于虚无的热线。
然而,理性常败给直击心灵的渴望。 秦雪娇是精神盟友,共同构建对抗庸常的堡垒;而夜澜的声音,却是堡垒缝隙透进的月光,只负责抚慰孤独疲惫的灵魂。前者需要他全力维系,是共同成长的沉重幸福;后者是单向的毫不费力的滋养。
“我这是怎么了?” 深夜,他对着收音机喃喃自问,涌起负罪感。情感的悄然偏移,像是对秦雪娇那种深刻情谊的背叛。可那声音的诱惑真实难拒,能穿透所有理性防御,触摸他最柔软的角落。
内心的拉锯让他迅速消瘦,眼窝深陷,像根绷得太紧的弦。
家庭低气压也达顶点。母亲改用哀伤无奈的眼神看他,饭桌沉默比争吵更压迫。父亲收回舞会上勉强的新潮姿态,恢复磐石般的沉默,却暗含山雨欲来的压抑。
冲突在一个周六晚爆发。
刘致远试探提出想报名市工人文化宫的计算机培训班。
“计算机?”母亲声音尖利,“那贵死人的玩意儿有啥用?能当饭吃?你就不能安心写好材料?非折腾这些!现在多少下岗的?铁饭碗不珍惜……”
“好了!”父亲猛拍桌子,碗碟震跳。他脸色铁青,青筋暴起,攥紧微颤的、布满老茧的手,死死盯住儿子,眼神痛心疾首。
“刘致远!”他连名带姓吼道,声音沙哑,“我跟你妈一辈子老实,就指望你平安成家。你现在工作不安心,对象不找,尽想乌七八糟。计算机是你该想的?外面是狼窝虎穴。就你这样的,出去被卖还帮数钱,想往南边跑?只要我有一口气,你死了这条心!老实在清河待着。”
母亲在一旁抹泪低泣。
刘致远看着暴怒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心像被冰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他想反驳,想诉说世界的巨变和内心的渴望……
可话语在父爱基于恐惧的绝对权威前,苍白无力。
代沟,是时代在两代人身上刻下的不同烙印与生存恐惧。
他最终沉默起身,离开令人窒息的氛围,逃回宿舍避难所。
挫败无力感如冰潮淹没他。所有挣扎努力,在现实坚壁前,可笑微不足道。家庭阻力,似不可逾越之屏障。
他瘫倒床上,望天花板上潮湿形成的地图般蜿蜒污渍,觉己身人生亦如此,模糊混乱。深刻虚无感如藤缠绕。若奋斗终点仍是妥协,奋斗意义何在?
此时,收音机时针指向十一点。
本能驱使他爬起,拧开开关。他太需要那声音,太需被无条件理解包容。如沙漠濒死旅人渴求甘泉。
电流噪音后,夜澜声如期而至,清澈温柔,抚慰人心。
今晚主题,竟是“代际的墙”。
刘致远心猛缩,屏息捕捉每一字。
夜澜以平和同理心,读听众来信,谈两代人因背景,阅历不同所致的观念冲突。她不偏袒,试图理解父母的恐惧担忧,也肯定年轻人追求自我价值的内在驱动。
“……‘风筝’朋友说,父母紧拉风筝线,怕他飞高远遭风雨坠落;他则渴望挣脱,感受天空广阔,哪怕受伤。此般拉锯,令他痛苦内疚……”
刘致远紧攥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这不正是他?
夜澜声续传,带着穿透迷雾的智慧:
“……亲爱的朋友,代际的墙或难拆除,但可尝试开窗,互见风景。父母之爱,常显笨拙,带其时代烙印与局限。阻拦背后,是深爱与恐惧。我等渴望,非为叛逆,是生命追求成长之本能使然。
与其激烈对抗,或需智慧沟通,不争对错,而享感受;不强求理解,以行动证成熟担当。若怀远行之梦,请先做好眼前工作,让父母见你责任心;同时为梦想周详准备,积知识,锻能力,让他们渐信你已具应风浪之力。
挣脱,未必是决绝断裂。有时,带着爱的负重飞行虽更辛,翅膀却因此愈韧。请予父母时间,也予己时间。改变需耐心,也需策略……”
“带着爱的负重飞行……”
此言如暖光,瞬照刘致远被绝望冰封之心。他一直视父母爱为枷锁,只欲挣脱逃离。未想此爱,亦可转为飞行动力?可否不必以决裂伤害为代价追梦?
夜澜话语,供他全新视角。激烈对抗,两败俱伤。或需换种方式?如她所言,先做好眼前工,默为远行备,以事实行动,非言语情绪,渐消父母忧,证己成长。
此想令他感前所未有之清明。如暗隧终见微光。
节目最后,热线互动环节。刘致远心再狂跳,那压抑念头如破土春笋疯长。手心汗湿,目死锁收音机,好像那号码浮空。
打,能亲耳理解指引自己的声音,或许还能提供一些更加有利的线索。万一占线,紧张到失语,夜澜并不能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岂不是破坏了心中的美好?
有时,并不是害怕失败本身,而是面对尝试后仍然失败,满身狼狈的自己。
正当内心百般焦虑的时候,收音机传来夜澜清脆的声音:
“现接听今晚最后一位热线……喂?这位朋友,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刘致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个电话不是他打的。巨大的失落感席卷着他的全身。
听着小军结结巴巴的诉说类似的烦恼,听着夜澜一贯的耐心,温柔的讲解,他忽然觉得像他这样身处困境,渴望变化的青年,在这个地方或许有千千万个,而他并不是唯一的。
节目结束,刘致远仍然坐在黑暗里久久未动,他忽然想起与父亲的冲突,夜澜的智慧开导。他突然下定决心。他觉得他要付诸行动了。
他猛然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取出了信纸,准备给秦雪娇写信。此番,未多倾烦,而详述欲报计算机班之想,及今晚与父冲突后,听节目所感。他又写给夜澜写信,最终在收件人地址和信息那一栏郑重的写上:
深圳市 深圳广播电台 《星空夜话》节目组 夜澜(收)
尽管希望渺茫,他决定,明天就去邮局,以“试投”方式寄出此信。同时,去工人文化宫报名。
行动,哪怕最微,胜千次完美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