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殷勤一些。才刚进三月,清河市文化局院子里那几棵老梧桐树的秃枝上,就已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黄的芽苞,在尚且料峭的春风里怯生生地舒展着。阳光透过办公室那扇总是擦不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柱里,无数微尘像不安分的精灵,永无休止地浮动、旋转。
刘致远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却并未落在纸上,而是穿透了玻璃,失焦地落在远处。他的办公桌,是老式的深棕色木头桌子,桌面上铺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几样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左上角,是那张边缘微微卷曲的站台票,像一枚时光的书签;右下角,是秦雪娇去年冬天寄来的那张照片。而此刻,正压在他手下、几乎占据玻璃板中央位置的,是一份刚刚由办公室下发传阅的、还带着油墨味道的红头文件——《关于鼓励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停薪留职从事第三产业的试行办法》。
那鲜红的文头,像一簇火苗,灼烧着他的视线。
“小刘啊,看什么呢那么出神?一份文件瞧了快一钟头了。”对面办公桌的老赵终于放下了手里那张已经被他反复研读了好几遍的《参考消息》,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白色胶布缠着腿的塑料框眼镜,慢悠悠地端起桌角那个印着大红“奖”字,搪瓷已多处剥落露出黑铁皮的茶缸,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浓得发苦的酽茶,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刘致远猛地回过神,有些仓促地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份红头文件上摩挲了一下。“没什么,赵科。就是学习一下新精神。”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新精神?”老赵从眼镜片上方投来审视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嗨,这玩意儿,跟咱们这儿,关系不大。一阵风罢了。咱们文化局,清水衙门,庙小菩萨也小,谁愿意停了这虽说不厚实但也饿不死的薪水,跑去‘下海’?喝西北风啊?那‘海’是那么好下的?弄不好,淹死都没人知道。”
老赵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在机关多年特有的慵懒和笃定。他的话,像一盆温吞水,试图浇熄那簇刚刚在刘致远心头燃起的火苗。关系不大吗?刘致远垂下眼睑,盯着文件上那些冰冷的方块字,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的回想着秦雪娇上封信里,用她那清秀而略带忧悒的笔触写下的话:
“……致远,近日偶读《南方日报》,见那边日新月异,种种新事物、新气象,令人目眩神摇。反观你我,困守于各自的一方天地,每日所见不过方寸天空,所闻不外鸡毛蒜皮,有时深夜自问,难道我们风华正茂的一生,就要这样在按部就班、一眼能看到尽头的轨道上,缓缓滑向终点吗?思之惘然。”
她的信,总是这样,像一枚精准的银针,轻柔却深刻地,刺中他内心最隐秘且最不敢轻易示人的躁动与不甘。柳溪镇的闭塞与单调,似乎比清河市尤甚,她的感受,自然也比他更为敏锐和强烈。
下班铃声是那种刺耳的电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老赵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茶杯和报纸,拎起那个半旧的黑皮包,招呼一声:“走了啊,小刘。”便踱着方步离开了。办公室里顿时只剩下刘致远一个人。落日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暖橙色,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翳。
他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走出文化局那栋苏式风格的老楼。街上自行车流如潮,叮铃铃的铃声此起彼伏,穿着灰蓝绿工装的人们面无表情地汇入这回家的洪流。一切都秩序井然,一切都熟悉得令人窒息。
回到家,那股熟悉的、属于家的温暖而滞重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锅铲碰撞着铁锅,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油烟味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父亲还没回来,他所在的国营纺织厂最近在搞“优化组合”,气氛紧张,时常加班。
“回来啦?”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洗手吃饭,今天炒了你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饭桌上,依旧是那几样家常菜。母亲一边给他碗里夹菜,一边又开始了她持之以恒的“主题宣讲”:“你张阿姨今天又碰见我了,追着问你到底跟人家实验小学那姑娘见不见面?你说你,老这么拖着,像什么话?那姑娘我见过,模样周正,性子也稳,工作更是没得挑……”
刘致远埋头扒着饭,含糊地“嗯”了一声,试图蒙混过关。
一直沉默着吃饭的父亲,忽然放下了筷子,拿起桌上的劣质白酒瓶子,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抿了一口,然后抬起眼,目光沉郁地看向刘致远,声音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看,就定个时间见见吧。老大不小了,该考虑成家了。那姑娘我托人打听过,家风正,本人也本分。找个这样的,过日子,踏实。”
“爸,妈,”刘致远停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像是随口一提,“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们看报纸听广播没?南方,比如深圳、珠海那边,发展得快得吓人,机会也多得很。我们单位今天还下了文件,鼓励停薪留职去闯一闯呢”
“机会?”母亲立刻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不满,“什么机会?不就是投机倒把吗?致远,你可不能有这种危险的想法,咱们是正经的工人家庭,祖祖辈辈都是靠手艺、靠力气、靠国家分配吃饭,稳稳当当才是福。那些跑到南边去的,有几个落着好了?你别听风就是雨。”
父亲的脸色也更沉了几分,他重重地把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酒液都溅出来几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权威,“南方再好,那不是咱的家,在单位好好干,跟领导同事处好关系,比什么都强,别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父母的话语,像两堵厚实的、无形的墙,从左右两侧向他挤压过来,让他感到一阵胸闷。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为自己内心那股躁动不安的火焰争取一点空间和氧气,但看到父母那写满了担忧、不解,甚至有些愤怒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地咽了回去。
那晚,他把自己关在那间不足八平米的小卧室兼书房里。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个小小的、与外面世界隔绝的光圈里。他铺开信纸,拧开钢笔,准备给秦雪娇回信。
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许久,却迟迟无法落下。窗外,是清河市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和火车的汽笛声。他的内心,却翻涌着与这静谧夜晚截然相反的惊涛骇浪。
最终,他落笔,字迹因为心情的沉重而显得有些滞涩:
“雪娇:
展信佳。
来信收悉,反复诵读,心有戚戚焉。你信中所言‘困守一隅’、‘按部就班’,恰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我近日之心境。
今日局里下发关于‘停薪留职’之文件,白纸黑字,似在平静湖面投下一石。然观同事反应,多为老赵之论调,视为一阵无关之风。归家与父母稍露口风,即引来厉色劝阻,言及‘安稳’、‘本分’,似我欲行大逆不道之事。
有时深感自身如同一叶扁舟,系于旧日之码头,望见远方海阔天空,心向往之,却挣不脱那根看似柔软、实则坚韧之缆绳。理想与现实,渴望与责任,如同两股相反的力,日夜撕扯,令人疲惫不堪。
雪娇,你说我们是否真有足够的勇气,挣脱这温水煮蛙般的安逸,去拥抱那片未知的、或许充满风浪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大海?前路茫茫,我心彷徨。
盼你回信,一如暗夜中之星光。
致远
1993年3月10日夜”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这封承载了他太多迷茫和挣扎的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贴上邮票,他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倾诉,内心那汹涌的潮水,似乎也暂时平息了一些。只是他知道,那深藏在心底的暗流,并未消失,只是在等待着下一个契机,再次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