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与秦雪娇的“纸上王国”日益繁盛的时候,现实生活,也用它自己的方式,提醒着我它的存在和重量。
初冬的一个夜晚,父亲的老胃病又犯了,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他疼得蜷缩在床上。
手术后的父亲,仿佛被抽走了筋骨,虚弱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那个曾经在车间里抡大锤,在家里说一不二的顶梁柱,此刻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叶子,轻飘飘地依附在床单上。他身上插着管子,监控仪的屏幕闪烁着幽幽的绿光,每一次心跳都在屏幕上划出一道微弱的曲线。
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鬓角似乎也添了许多刺眼的白发。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病床前,用那只印着红双喜的,有豁口的旧搪瓷缸,一小勺一小勺地给父亲喂水,或者用温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干裂的嘴唇和冒出胡茬的脸颊。那只搪瓷缸,此刻不再是厨房里普通的器皿,它承载着相濡以沫的深情,也映照着生活的沉重与坚韧。
“老汉,慢着点喝,不着急。”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又极致的温柔。
父亲大多数时间昏睡着,偶尔清醒过来,眼神浑浊,茫然地看看四周,最后目光总会落在我身上。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眼神里,有依赖,有欣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自己衰老和无力的无奈。
局里的马科长和几位同事来医院探望过,留下一些水果和营养品。马科长拍着我的肩膀,宽慰道:“小刘,别太担心,好好照顾你父亲。科里的工作你先不用操心,我们都安排好了。”
我守在病床边,看着父母相依为命的身影,看着父亲被疾病剥夺了力量的躯壳,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那些曾经盘旋在脑海里的、关于文学、关于自由、关于远方的宏大命题,在生死病痛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如此不切实际。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生活的质底——它不是风花雪月,不是高谈阔论,而是具体的、琐碎的,甚至是狼狈的付出与承担,是病床前的守候,是经济上的精打细算,是默默扛起责任的无言。
父亲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照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他需要我和母亲一左一右搀扶着,才能缓慢地移动。回家的路上,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喘着粗气。街坊邻居看到我们,都投来同情和关切的目光,低声议论着。
“老刘这次可遭了大罪了……”
“是啊,听说手术花了不少钱……”
“他儿子也懂事,天天在医院守着……”
那些目光和议论,像细密的针,扎在我心上。我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一些。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仅仅是这个家需要被庇护的儿子,我必须成为可以分担,甚至在未来某天能够支撑这个家的一员。
回到家,将父亲安顿在床上。母亲去厨房张罗饭菜,我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父亲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忽然,父亲缓缓地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针眼的手,颤抖着,伸向我。我赶紧握住,他的手很凉,没什么力气。
他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用极其微弱且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工作……还顺心吗?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
他没有问我读了什么书,没有问我有没有写诗,没有问我那些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的“精神追求”。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他最关心的,依然是我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立足的根本,是那份他引以为傲的,在文化局的“铁饭碗”工作,以及我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洪流。有心酸,有心疼,有对父爱深沉方式的理解,也有一丝被现实紧紧束缚的窒息感,以及一种必须迅速成熟起来的紧迫感。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可靠:
“都挺好,爸,您放心。科里领导和同事都很照顾我。您就安心养病,什么都别想。”
父亲似乎松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安慰光芒,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我轻轻抽出手,为他掖好被角,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安静的书房,我久久无法平静。窗外,是清河市冬日萧索的街景,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书桌上,还摊着前几天写给秦雪娇的信的草稿,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关于“存在主义”和“生命意义”的讨论。
此刻再看那些文字,只觉得无比遥远和幼稚。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草稿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然后,重新铺开新的信纸,拿起钢笔。
这一次,我没有引用任何诗句,没有谈论任何哲学。我几乎是带着一种忏悔和倾诉的冲动,第一次在给秦雪娇的信里,详细地、坦诚地写下了我的家庭,我那突然倒下像山一样的父亲,我那坚韧的母亲,那笔沉重的医疗费用,以及我内心那种被“责任”与“自我”撕扯的、复杂而真实的矛盾心情。
我写道:
“雪娇,过去我常常觉得,父母的爱,有时是一种温柔的束缚,捆绑着我想要飞翔的翅膀。可直到这次,看着病床上的父亲,看着忙碌憔悴的母亲,我才真正明白,那根牵着我的线,不仅仅是束缚,更是生命的纽带,是让我不至于在虚无中迷失的、最坚实的坐标。渴望飞翔没有错,但或许,我们先得学会如何稳稳地站在大地上”
信写得很长,字迹时而潦草,时而沉重。写完最后一个字,我仿佛虚脱了一般,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