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祯四年的春风,依旧裹挟着塞外的寒意,但吹拂在已然大为不同的漠南草原与河套平原上时,却似乎带来了某种坚实而蓬勃的生机。
将西域一应军政细务交付给周静、王文辉、苏墨三人后,沈川只带着少量亲卫,快马返回了他的根基之地河套。
并沿黄河向东,亲自巡视那条耗资巨大、倾注了无数心血与汗水的“戍堡长城”。
站在一处新近竣工的戍堡高台之上,极目远眺,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位军事家心潮澎湃,也让沈川心中那份掌控北疆的底气愈发沉凝。
与去年二月漠南之战时,那些尚显孤立、主要作为预警和支撑点的戍堡相比,如今的防线已然脱胎换骨。
自河套核心的靖边城起,沿着黄河几处重要支流、河谷以及通往宣府、大同的战略通道,一座座严格按照新式标准修建的戍堡,如同钢铁浇铸的獠牙,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大地之上。
它们不再仅仅是夯土包砖的简单墩台,而是集防御、屯兵、仓储、通信于一体的复合型军事据点。
墙体更加厚实,普遍加设了用于火铳射击的铳眼和轻型火炮的炮位。戍堡外围挖掘了深壕,设置了鹿砦、陷坑。
更关键的是,戍堡之间,近则相距二三里,远也不过二十里,皆有望楼烽燧相连,白日旗号,夜间灯火,形成了一张几乎无缝衔接的警戒与通信网络。
任何试图穿越这片区域的敌军,都将暴露在这张巨网的监视之下,并可能同时遭到来自数个方向戍堡火力的交叉打击。
戍堡之下,是另一番充满生机的图景。
围绕每座戍堡,都开辟出大片新垦的田地。
这些土地,由驻守该戍堡的军户家属负责耕种。
他们既是农民,也是戍堡后勤的保障者,更是潜在的预备兵员。
田垄整齐,引水渠系纵横,虽才是初春,已有军户在田间忙碌,为春播做准备。
炊烟从戍堡和旁边的聚居点袅袅升起,鸡犬之声相闻,俨然一个个微型的、高度军事化的定居点。
这条以河套为起点,一直向东北延伸,直至距离辽东镇边界仅三百余里的密集戍堡链。
这是在沈川的主导下,由大同总兵满桂、宣大总督卢象升麾下力量协同参与,动员了数十万军民,历时近两年,耗费钱粮无数,才最终构建完成的宏大地缘防御工程。
它不仅是物理上的屏障,更是沈川军国主义体系与汉文明扩张在北疆最直观的体现,将军事防御、农业生产、人口定居、文化同化紧密结合,步步为营,将游牧的机动空间不断压缩。
视线转回河套核心区域,这里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
靖边城比沈川离开时又扩大了一圈,城墙加高加厚,城内作坊林立,商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人口。
得益于持续数年的相对安宁、屯田政策的成功以及“汉家至上”宣传对关内流民的吸引力,自去年西域平定消息传开后,从陕、甘、晋乃至更远地方涌向河套的流民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峰。
短短数月,新增人口竟达四十万之巨,这使得河套地区的汉民总数,一举突破了九十万大关,正向百万迈进。
这些新来的流民,几乎未经任何筛选,便被迅速纳入了沈川那套高效运转的“公民兵”体系。
按照既定章程,所有青壮男丁及其家属,被统一登记造册,授予田亩,编入军籍。
他们被划归到以虞向荣为首的后备训练体系之下,在农闲时接受严格的军事操练,从队列纪律到火铳射击基础,从长矛格斗到筑壕挖垒,无所不包。
他们既是生产者,也是随时可以补充进一线卫所正兵营的预备役。
九十余万汉民,按照沈川的构想,就是九十万潜在的战士及其支持者,这是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战争潜力。
沈川在虞向荣的陪同下,视察了数处新设立的屯兵训练场。
看着那些虽然面有菜色但眼神专注、在军官口令下努力完成动作的新编军户,他微微颔首。
这支力量的整合与训练尚需时日,但其根基已然打下。
假以时日,只需一声令下,便能动员起数万乃至十数万经过初步训练、有家庭田产需要保卫、对现有秩序高度认同的士兵。
这才是他真正的底气,远比一两场战役的胜负更为重要。
然而,就在沈川巡视他的北疆基业,为日益雄厚的实力暗自满意时,远在数百里外的宣府镇城,一股针对他的阴郁嫉恨与不安,正在发酵、串联。
宣府左卫都指挥使郝承,他看着沈川从一个区区东路参将,如火箭般蹿升为靖北侯,掌控河套、经略西域,如今更是将触角延伸回宣府周边,影响力无远弗届。
两年前,沈川还是他需要仰望但尚可攀附的同僚,如今却已是需要他仰望且难以企及的庞然大物。
这种巨大的落差,以及沈川麾下部队明显优于宣府旧军的装备、待遇和地位,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酸涩与嫉妒。
同样心思的,还有兴州卫指挥使陈尚英和宣大右卫指挥使王潜龙。
他们都是宣大防线上有一定实力的旧派将领,根植地方,关系盘根错节。
沈川的新式军队和那套迥异于朝廷旧制的“公民兵”体系,不仅让他们感到自身地位受到威胁,更让他们对朝廷未来对边镇的政策感到不安。
沈川的部队越强大,越显得他们这些旧军无能且落后。
在一次例行的防务协调酒宴后,借着酒意,三人的不满找到了共同的宣泄口。
郝承首先发难:“二位都看见了?如今这北边,怕是只知有靖北侯,不知有朝廷,不知有我等了,
他沈川的兵,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火器?再看看咱们手下的儿郎,唉!”
陈尚英冷笑:“何止?郝兄可知,他东路和保安州那边,一个千户所的编制,都快赶上咱们一个指挥使司了!这哪还是千户所?分明是私设军镇!”
王潜龙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着精光:“此事,我等或许可做做文章。朝廷自有法度,卫所编制岂容私扩?
他沈川这般明目张胆,已是逾制!若放任不管,将来这九边,岂不都成了他沈家军?”
三人一拍即合。他们搜集了关于沈川麾下东路及保安州各千户所实际兵员的情报。
按照大明祖制,一卫标准兵额五千六百人,下设五个千户所,每千户所正兵一千一百二十人。
后因为战事扩大,每个千户所正兵数量提升至一千四百人。
沈川的千户所,名义上或许符合,但实际上,除了那一千四百名核心战兵,还长期配属了大量不列入正兵编制的辅兵、专属炮队、庞大辎重队乃至战地医护队。
一个千户所的实际运作人数,长期维持在三千五百人左右!
这几乎是一个标准指挥使司的兵力规模,且其辅助兵种的专业化和后勤保障能力,远超旧式卫所。
在郝承的主笔下,一份措辞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充满暗示与指控的联名密奏迅速拟好。
奏疏中,他们痛心疾首地指出沈川所部编制混乱,员额膨胀,远超祖制,
其各千户所实则拥兵几近一卫,且其兵员招募、粮饷发放、器械打造,皆游离于朝廷兵部核计之外,长此以往,恐成藩镇之祸,尾大不掉。
他们恳请内阁与兵部“明察秋毫,申饬规制,以正朝纲,防微杜渐”。
却丝毫不提自己治下的千户所常年缺额,一个千户所竟是拉不出三百人。
密奏通过特殊渠道,直接呈递到了内阁。
然而,令郝承等人失望乃至心寒的是,这份他们以为足以引发朝廷震怒、至少会对沈川进行一番敲打的弹劾,如同石沉大海,在内阁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文渊阁内,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杨文弱、次辅孙传庭三人,的确都看到了这份奏疏。他们互相传阅后,只是沉默。
周延儒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又是这种话……郝承这些人,本事不大,惹事的能耐倒是不小。”
杨文弱将奏疏轻轻放下,语气平淡:“沈川所部编制员额,兵部并非一无所知,
然其粮饷大半自筹,朝廷所拨本就不足定额,如何能以旧制苛责?
且其军能战,能拓土,西域之事方定,辽东清虏又起,
此时追究这些细枝末节,除了激变边将,寒了能臣之心,有何益处?”
孙传庭更是直接,他素来厌恶这种背后中伤:“郝承等所言,无非嫉贤妒能,
沈川之军制,虽与旧制不合,然其效用有目共睹,
朝廷当下要务,在于应对皇太极,在于稳住九边,
沈川在北,卢象升、满桂在宣大,乃朝廷屏障,
些许逾制,相较于其屏藩之功,不足道也,
此等奏疏,留中即可,不必理会。”
于是,这份联名弹劾,被内阁悄然“留中”,没有任何批复,也没有下发兵部议处,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只有杨文弱以兵部名义,发去了一道措辞温和、近乎例行公事的咨文给宣大总督卢象升,提及“各镇宜严守编制,粮饷报销务须清晰”等泛泛之谈,算是对郝承等人有个交代,也给沈川一个若有若无的提醒。
消息通过隐秘途径传回宣府,郝承、陈尚英、王潜龙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终于彻底明白,那个远在西域和河套的沈川,其地位和影响力,早已不是他们这个层次的将领,凭借几封奏疏就能动摇的了。
朝廷对他的依赖和容忍,远超他们的想象。
一种更深的无力与忌惮,在他们心中滋生。
而沈川在北疆的铁壁,不仅在物理上日益坚固,在朝堂政治的层面上,似乎也愈发难以撼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