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白晃晃悬在头顶,可柳树周围却阴冷如窖。全屯老少远远站着,只有我、村支书和八个属龙属虎的壮汉靠近树根。
真、真要挖?一个汉子攥着铁锹,喉结上下滚动。
我看了眼捆在柳树干上的红布公鸡,它从早上到现在一声不叫,鸡冠却诡异地由红转黑。午时阳气最盛,再拖就晚了。
铁锹插入腐殖土,发出的闷响。挖到三尺深时,一股酸臭味突然窜上来,几个汉子当场呕吐。土层里渗出暗黄色液体,像放了百年的尸油。
我跳下坑,用手拨开浮土。腐烂的柳树根须间,隐约可见森白骨殖。奇怪的是,那些骨头表面覆盖着一层晶莹的冰霜,在烈日下竟不融化。
造孽啊...刘三爷被人搀扶着过来,突然老泪纵横,大善人呐,乡亲们对不住您...
我正欲细看,头顶一声炸雷。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转眼间乌云密布。柳树枝条无风自动,抽打得人脸颊生疼。
快拾骨!我扯开带来的白布,按顺序从头到脚,一块不能少!
当第一块颅骨被捧起时,坑底突然涌出黑雾。八个拾骨汉子齐声惨叫——他们裸露的皮肤上瞬间爬满紫黑色淤斑,像被无形的手掐出来的。
我抓起准备好的糯米撒向黑雾,同时摇响铜铃。黑雾中隐约凝出一张扭曲的人脸,张开的嘴里没有舌头,只有黑洞洞的窟窿。
刘公息怒!我高喊,今日特来为您迁葬!
黑雾滞了滞,突然扑向我面门。千钧一发之际,我咬破舌尖,地一口血雾喷在铜铃上。铃声骤然变得洪亮庄严,黑雾如遭重击,缩回坑底。
继续拾骨!我抹了把唇角的血,但要诚心诚意地说刘公,得罪了
说来也怪,按这法子后,再没人受伤。当最后一根趾骨被拾起时,暴雨倾盆而下。我数了数,整副骨架唯独少了右手无名指骨。
当年批斗时,刘三爷在雨中颤抖着说,红卫兵把他金戒指连手指头一起剁了...
拾回的尸骨暂放在屯里废弃的祠堂。我让人搬来三口棺材:最贵的柏木棺装刘大善人,次之的松木棺放王磊,最薄的柳木棺则放入刘强的衣物。
深夜守灵时,张明爹拎着两瓶烧刀子来找我。几天过去,张明虽不再发疯,但左半边身子瘫痪了,医生说神经受损。
丁师傅,老汉倒酒的手直抖,我家明明还有救不?
我没接话,先问:那仨孩子为啥非要挖那碑?
老汉眼神闪烁,半晌才道出实情。原来屯里传言柳树下埋着刘大善人的陪葬——那枚被剁走的金戒指。三个小伙听城里来的古董商说,民国金戒能卖好几万,这才...
作孽!我一掌拍在供桌上,蜡烛火苗地蹿起三尺高,为点钱财惊动亡魂,活该...
话未说完,祠堂大门一声洞开。阴风卷着枯叶盘旋而入,三口棺材同时发出的响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挠棺板。
我抄起桃木剑刺向空中,剑尖突然重若千钧。黑暗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是个穿长衫的老者,左手缺了根手指,右眼眶是个血窟窿。
戒指...我的戒指...声音像从地底传来。
我强忍恐惧拱手:刘公,金戒已遗失多年。不如这样,我让全屯凑钱打枚新的随葬?
鬼影剧烈晃动:不要新的...我要他们疼...像我当年一样疼...
突然,鬼影右眼的血窟窿里掉下一颗浑浊的水珠。我福至心灵:您...是不是还有别的冤情?
鬼影突然扑到我跟前,腐烂的脸几乎贴到我鼻尖。我这才看清,他右眼不是被挖掉的,而是被烫瞎的——伤口边缘有焦糊的痕迹。
他们当着我面...鬼影的声音突然变成无数人哭嚎的混合,烧死了我儿啊!
一股庞大的怨念如潮水般淹没了我。刹那间,我仿佛回到那个血腥的夜晚:火把,绳索,少年凄厉的惨叫...还有围观人群麻木的脸。
等我回过神,祠堂已恢复平静,只有供桌上的白蜡烛不知何时全部变成了血红色。
迁葬定在七日后。这期间,我做了三件事:
一是让张明爹找来当年参与批斗尚健在的老人。五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跪在祠堂前磕头忏悔,其中两个当场中风。
二是在屯口搭起招魂幡,每晚摇铃呼唤刘大善人独子的亡魂。第四天夜里,幡杆无故折断,但香炉里的灰烬却显出一个少年的轮廓。
三是说服全村凑钱打造纯金无名指——不是戒指,而是一节指骨形状的金器,内刻《往生咒》。
下葬当天,全屯人披麻戴孝。新选的坟地在向阳山坡,背靠青山,面朝水库。我特意让人移栽来一棵小柳树——不是作为墓碑,而是陪葬品。
刘公请看,我指着金指骨对棺材说,这是您的新手指。您儿子我们也找到了,就葬在您脚下三尺处。
棺材里突然传出的一声,像有人在里面翻身。抬棺的十六个壮汉同时腿软跪地。
起灵——
送葬队伍刚出屯子,张明突然从轮椅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棺材前,磕头:刘爷爷我错了!我猪油蒙心...我该死...
他瘫痪的左臂竟奇迹般地抬起来,颤抖着摸向棺材。当指尖触及棺木时,一缕黑气从他鼻孔钻出,消散在空气中。
下葬仪式持续到日暮。当最后一锹土压实,已经三年没开花的老柳树,突然飘起漫天柳絮。那絮毛在夕阳映照下,竟像极了纸钱。
回屯路上,刘三爷悄悄拉住我:丁师傅,你额头...
我一摸,不知何时多了块铜钱大小的淤青,形状酷似一个指印。
不碍事,我笑笑,刘公临走时拍的。他说...谢谢。
夜半,我在借宿的炕上突然惊醒。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影——穿长衫的老者牵着个少年,朝我深深作揖,然后如烟消散。
枕边,静静躺着一片柳叶,叶脉组成两个字:
恩怨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