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子是早上来找我的。
他来找我,是因为有一对夫妻来找了他。
但并不是因为鬼事。
四十多岁的父亲姓张,母亲姓王,有一八岁女儿。
这一对夫妻来找齐老爷子的时候,他们女儿是还在医院里吸氧。
张父告诉齐老爷子,他女儿患有先天白血病,恶化得非常快,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他们的目的,是求齐老爷子为他们女儿做一场傩戏,乞求神明庇佑,童子过关。
齐老爷子流着泪告诉我,他演了一辈子傩戏,见过太多来向他求助的人。
奈何自己不是真的神明,没有能力救赎苦难。
他也仅仅只是一个凡人之躯的神明扮演者,即便为那个小姑娘做一场傩戏,也不可能治好她的病。
这一点齐老爷子也和那对夫妻说清楚了。
但张父却说,他们其实知道,也知道他女儿时间不多了。
可作为父母,眼看着不能做点什么,心里头难受。
哪怕就只是让孩子在最后关头能看个热闹,有一丝丝希望也可以。
说完之后,那对夫妻就给齐老爷子跪了下来。
或许是齐老爷子被他们感动了。
也或许是齐老爷子也有个生病的孙子。
所以,齐老爷子答应了他们。
而齐老爷子来找我,有两个目的。
一是询问我有没有办法让真的神明能降临。
不论什么代价,齐老爷子说他愿意接受。
第二个原因是,齐老爷子说前几天见我镇鬼,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而这一次是他最后上场,希望我能在现场做个见证。
并且齐老爷子说,如果以后小姑娘真的走了,他希望我能帮个忙,让她安心上路。
齐老爷子不知道我这行的事情,认为我们既然能处理鬼事,那一定有办法可以通神明。
我遗憾且悲伤的告诉齐老爷子,我没有让神明降临的方法。
但我一定会去现场!
并且如果那个小姑娘后面需要我,我竭尽所能!
虽然齐老爷子很感激我,但我也看得出,齐老爷子有些失落。
就像他说的。
他扮演了一辈子神明,此刻,他比谁都希望自己就是神明……
齐老爷子安排的这场傩戏就在他来找我的当天下午。
这一场傩戏的开山,齐老爷子要亲自来演!
开山,又称开路大神,是傩班中最重要的面具之一。
也是每个傩班表演的开场节目,在我们这里叫做“开口傩”。
开山的职责是在傩舞开始时用大斧头砍出一条通道,消灭埋伏在路上的妖魔鬼怪,为各路神明开路。
之后众神明被邀请出来,为人间驱鬼逐疫、护佑平安。
所以在表演形式上,开山会手持一把巨大的斧头,通过上下推挡、左右劈砍的动作,驱赶鬼疫、除妖净坛。
可以说,开山是整个傩戏最重要的部分!
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最后一次表演傩戏。
我想,这或许不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次演出。
但一定是让他最刻骨铭心的谢幕!
一般傩戏班子的后台,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
可这一次,齐老爷子打破了行规,把我领进了后台。
齐老爷子其他的徒弟都已经整装完毕,在外面等候。
整个后台只有我和齐老爷子两个人。
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开山面具。
开山的形象非常威猛。
长有火焰般的眉毛,头上长着白角,嘴露獠牙,半人半兽的样子。
这种凶恶的外表起到了一种以凶制凶的作用,妖魔鬼怪都害怕开山,因此不敢现身。
齐老爷子已经穿上一件红衣大褂。
齐老爷子告诉我,傩戏其实没有那么华丽的服装,基本都是一件大褂来表示神明服。
傩戏的难点也不在于动作,而是神韵。
他站在摆放着开山面具的桌子前,背影有一丝丝落寞。
他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更多的像是在乞求。
“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
“我扮演了您一辈子,这一次……求您了!”
接着,齐老爷子就捧着开山面具走了出去。
外面的徒弟们已经排好了位置。
齐老爷子戴上面具。
“人有难,方有傩!”
“傩舞起,百病消!”
齐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在上空徐徐回荡……
那一家三口此刻就跪在面前。
我见到了那个小姑娘,长得很可爱。
此刻却坐在轮椅上,身后放的是氧气瓶。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傩戏。
这一次,和我小时候看的那场,完全不同!
齐老爷子扮演的开山,手拿开山斧在小姑娘身旁两侧左右劈砍。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上古的神明真的在斩杀纠缠小姑娘的病疫邪魔!
齐老爷子告诉我,原本傩戏应该是在傩戏殿的台上表演。
但现在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了傩戏殿,大部分采用了走街的形式。
而当众神明出来的那一刻。
我鼻头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因为他们没有按照之前走街的路线表演。
温岁、关公、?欧阳金甲大将军、?华光菩萨、三元帅 、钟馗……
众神明围绕着这苦命的一家三口舞动。
手中的法器好似带着无边的慈悲为他们斩去苦难!
又好像带着万千祝福加持在他们身上!
那些神明的衣袖、褂袍扫过那个小姑娘。
仿佛是神明跟小姑娘说:“未来的苦难我们帮你消弭了,孩子别怕,大胆往前走!”
这一场悲悯而庄重的傩戏,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场非常生动的表演。
可对这一家三口而言,这是他们仅剩的一点希望!
当科学医学无法拯救时,信仰就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
齐老爷子深知这一点。
我想,在他用开山斧为小姑娘斩杀病疫邪魔的时候,心里头是不是还在诚心乞求:
求求您上一次身,救救这些苦命的人吧!
而这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由自主的把罗盘拿在手里。
可能我也在默默的乞求神明真的降临。
只要罗盘有一丁点神圣的变化,或许都是对所有傩戏传承者的宽慰吧。
这件事情之后大约过了两个月,我收到齐老爷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那个小姑娘过世了。
那时候已经是疫情期间,新平镇也已经封了城。
我托了好多关系,还用了师父的人脉,这才拿到通行证和防护服出了门。
我去了那一家三口的家里,以齐老爷子的名义把小姑娘镇去了该去的地方。
之后过了一个月左右,齐老爷子家里人打来电话,说齐老爷子走了。
但齐老爷子老家在信州姚西县城,距离新平镇将近一百公里。
我就算再托关系,也去不了。
等到全国全面解封之后,我立马去了趟齐老爷子的家乡。
齐老爷子的家人说,齐老爷子走得时候无病无痛,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在封城前,他的后人都回了家,老爷子也见到了所有后人一面。
福寿全归,这是齐老爷子奉献给傩戏一辈子换来的善果……
齐老爷子的家人拿了个开山面具给我。
说这是齐老爷子生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赠给我的。
我知道在我们这里的傩戏班子里有一个规矩,开山面具只会传给下一任班头。
齐老爷子显然不是要我接手他的班底。
这个开山面具,仅仅是那一场他谢幕的见证!
这是老爷子的遗愿,我不能不收。
之后我去了他的坟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坐了一会儿,陪他说说话。
而那一场悲悯的傩戏,不停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忍不住站起来,也不管周围是不是有人,朝着天空豪迈的吼了一嗓子:
“人有难,方有傩!”
“傩舞起,百病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