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疟疾这个心头大患,大明的军队在云贵川的推进顺利了许多。
然而,正如朱常洛所预料的那般,南征之路绝非一帆风顺。
来自北方的将士们在除了疟疾和蚊虫的困扰之外,还有另一个无形的敌人——南方酷热潮湿的天气。
贵州的夏日,湿热难当,空气中仿佛能拧出水来。
为了防御全身披挂的士兵们在行军、操练后,常常大汗淋漓,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
起初,军中只是零星出现中暑晕厥的案例,但随着气温持续攀升,因严重中暑(热射病)而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了许多非战斗性减员。
虽然随行的军医们按照指南,大量使用“藿香正气水”,虽有一定缓解,却难以根除病患。
士兵穿上了盔甲酷热难耐,可是不穿盔甲的话,又难以阻挡敌人的刀剑,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为此被朱常洛派往新军一旅研究疟疾的喻嘉言,通过仔细观察和研究发现,士兵们中暑严重的原因,除了因训练、行军、战斗体力消耗大、甲胄厚重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头上都紧紧包裹着发髻,浓密的长发就如同一个厚厚的棉帽,死死捂住头皮,极大地阻碍了头部的散热。
除此之外,在救治伤员时,他还发现,士兵们的长发不仅容易藏匿污垢、滋生虱蚤,而且一旦头颈等部位受伤,清理和包扎都极为不便,长发混入伤口,极易导致溃烂化脓。
喻嘉言虽然知道士兵们的长发是导致他们容易中暑和头颈部伤口不易处理和愈合的重要原因,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句圣人之言如同沉重的枷锁,束缚着所有人的观念。
喻嘉言深深地知道如果自己贸然提议士兵们剪发,那无异于挑战儒家传承千年的伦理纲常,势必会引来轩然大波。
而他个人乃至他的家族,也必然将会被斥为“背弃祖宗”、“夷狄之行”,,遭受千万人的辱骂和苛责。
这重重的顾虑让他虽然有心变革,但却始终不敢轻易开口。
正所谓医者仁心,喻嘉言每日穿行于军营与伤兵棚之间,目睹着那些因长发滋生的虱蚤而在睡梦中辗转反侧、痛苦抓挠的士兵,看着那些因严重中暑而被抬下来、面色潮红直至昏迷不醒的健儿,尤其是处理那些因长发污染而反复溃烂、最终不得不截肢甚至丧命的伤口时,喻嘉言的心如同被针扎一般疼痛。皇帝的信任与重托,将士们的痛苦与生命,最终压倒了对他个人声誉和安危的顾虑。
他闭门三日,字斟句酌,以一颗赤诚医者和臣子之心,写下了一封情真意切、论据充分的奏疏。
在奏疏中,他并未直接挑战“身体发肤”的古训,而是从实际出发,详细陈述了在南征特殊环境下,长发带来的三大弊害:
一曰“蔽塞腠理,热毒内攻”,乃中暑(热射病)之重要诱因;
二曰“藏污纳垢,易生虫虱”,引发皮肤疾病,影响休憩,折损士气;
三曰“妨碍疗伤,易致溃脓”,极大增加战场伤亡与后续死亡率。
进而,他阐述了剪短头发(建议寸许即可,而不是剃光头)的三大益处:利散热、便清洁、助疗伤。
最后,他恳切地写道:“臣深知古训如山,然事急从权。将士性命,乃社稷之根本。为保全陛下赤子,荡平南疆,暂易此形,实为存仁,非为不孝也。若此举有干天和,触怒礼法,所有罪愆,臣喻嘉言一力承担,虽万死而不悔!”
这封奏疏通过加急渠道直送京师,一经在朝堂上宣读,果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以翰林院、都察院部分官员为首的守旧派群情激昂,纷纷上疏痛斥喻嘉言“悖逆伦常”、“蛊惑圣听”、“欲毁我华夏衣冠之表征”,言辞激烈者甚至要求将喻嘉言锁拿进京,下诏狱严惩,以正视听。
朝堂之上,一时间“礼法”、“孝道”之声不绝于耳,压力巨大。
然而,改革的星火已然点燃,便不会轻易熄灭。
首先站出来强力声援的,是远在四川的蓟州侯、总督秦良玉。这位以武功和忠义闻名的女将军,以母亲和统帅的双重身份上书,她的奏疏没有引经据典,却字字千钧,感人肺腑:“臣良玉启奏:臣为一妇道人家,亦为一军之帅,更是人母。臣子祥麟,今在云贵瘴疠之地,为国征战。闻其军中为虱蚤所苦,为暑热所侵,为伤病所累,臣心如刀割。若因‘身体发肤’之虚文,而使吾儿与万千将士受此实祸,乃至殒命沙场,此等‘孝道’,臣,不认!陛下爱兵如子,岂忍见此?喻医官之言,乃保全将士之善策,臣秦良玉,鼎力支持!”
紧接着,常年驰骋于波涛之上的福广水师提督沈有容也上疏附议。他从水师实战角度出发,指出:“水师官兵,常处潮湿咸腥之境,长发更易板结污秽,不仅滋生疾病,且于攀爬桅杆、操作火器、跳帮接战时,屡有勾挂缠绕之险,实为战力之碍。臣以为,短发利落,于水师而言,尤有必要。”
几乎同时,镇守辽东的经略熊廷弼也递上了奏本。辽东虽处北方,但夏季亦显炎热,且将士操练、作战强度极大。熊廷弼以其一贯的务实风格写道:“兵者,国之凶器,当以实用为先。末将观之,短发利于散热,便于戴胄,减少疾疫,于保持士卒体力、提升战力大有裨益。若能推行于南征诸军,必见奇效。辽东风气或与中原稍异,然为将士计,为战局计,此法可行。”
这几位重量级文武大员的接连表态,极大地扭转了朝堂上的舆论风向。
而更出乎守旧派意料的是,南方广东、广西、福建、海南等在炎热地区一些地方开明官员,在了解到北方军队因长发遇到的困境以及剪发带来的实际好处后,也纷纷开始上书。他们结合本地湿热气候的切身体会,指出本地百姓虽蓄发,但夏日亦多苦不堪言,军中若能率先变革,或可引导风气,于民生亦有潜在益处。他们支持朝廷允许士兵,乃至百姓,根据自身情况和意愿选择是否剪短头发。
来自前线、边疆、海疆乃至南方地方的多方声音,汇聚成了一股强大的务实力量,与固守经典的守旧派形成了激烈的交锋。朝堂之上,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辩论了数日。
最终,一直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的朱常洛,在时机成熟时,一锤定音。他召集群臣,肃然道:“朕览诸卿奏议,皆为国家计。然,孝之核心,在于敬爱父母之精神,在于保全身躯以承欢膝下、延续宗祀。若因固执于毛发之形,而令父母之子曝尸南疆,此非孝,乃愚也!昔孔子言‘礼,与其奢也,宁俭’,又道‘丧,与其易也,宁戚’。可知圣人制礼,本乎人情,重在实质。今南征将士,为国流血牺牲,其忠已超越常孝。为保全彼等性命,使之能克竟全功,安然返乡,暂易发型,以适水土,此乃大仁政,亦合圣人通权达变之旨意!”
最后皇帝定下调子,内阁很快明发旨意,昭告天下:“……缘于南征将士所处之地,瘴疠酷暑,非同常时。为体恤士卒,保全战力,特准南征各军官兵,依自愿剪短发寸许,以利散热、避虫虱、便疗伤。自此,天下臣民,发型长短,各随其便,皆可依时、依地、依业自行抉择,但以整洁为准。此乃朝廷仁爱之心,通变之举,各级官府不得以‘身体发肤’为由妄加干涉,士林亦不得以此非议将士、百姓。钦此。”
这道旨意,既肯定了剪发的必要性,又巧妙地将其框定在“特殊环境”、“自愿”、“通权达变”的范围内,并顺势赋予了天下人选择发型的自由,堪称一次极具政治智慧的制度突破。
当旨意传至云贵军营,早已饱受长发之苦的将士们欢声雷动。
喻嘉言更是热泪盈眶,他知道,自己冒死上疏,终于是值得的。很快,在军官们的带头下,士兵们纷纷排队,请随军匠人用特制剪刀剪去长发,留下清爽的寸头。
一股新风,自此从大明军队中悄然兴起,伴随着帝国南拓的铁蹄,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而朱常洛的变革之手,也借此机会,再次向前推动了一步。
pS:或许有读者会骂作者替满清做了他们想做的事。但作者本书所说的剪短发跟满清的剃发令完全是两回事。之所以有让大明士兵剪短发的想法,一切都是结合实际而来,同时也有利于打破儒家文化中的一些陋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