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安和骆思恭退出之后,御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朱常洛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山西、宣府、大同那片区域,眉头紧锁。
“铁板一块……内外勾结……”他喃喃自语,骆思恭那句“恐即刻大乱”和“边军体系几近瘫痪”的话语如同重锤,依旧回荡在耳边。投鼠忌器,莫过于此。
强行查抄,证据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执行的力量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仅凭锦衣卫和圣旨,恐怕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甚至朱常洛都会怀疑锦衣卫能否到山西。
这其中,宣大边军就是横亘在他与晋商之间最现实的一道屏障,也是晋商集团最大的底气所在。
这些边军将领,如杜文焕、王国梁、江应诏之流,自身就深陷利益网络之中,他们本身就是利益的获得者,让他们去对付晋商,无异于与虎谋皮。一旦下旨查办,他们很可能不是执行者,而是叛乱者。
“军队……军队……”朱常洛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股无力感似乎要将他淹没。
没有可靠的武力作为后盾,再完美的计划也只是空中楼阁。
难道真要等到西山新军彻底练成,或者熊廷弼、袁崇焕能抽出手来?
可届时,努尔哈赤也将会在晋商的输血下,逐渐地壮大?此消彼长,大明等不起啊!
就在这思维的僵局中,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看见地图上的萨尔浒!
是了,萨尔浒之战!公元1619年,大明惨败,杜松麾下的三万宣大边军精锐几乎尽丧于辽东!
朱常洛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快步走回御案,翻找出兵部往来的文书和各地的军报,仔细核对宣府、大同两镇的兵力记载和请饷记录。
“没错!”他心中豁然开朗,“如今的宣大边军,早已不是当年那支能征善战的劲旅了!萨尔浒一役,其骨干损失惨重,如今的兵马,多是战后仓促补充的新兵,甚至是为了吃空饷而虚报的名额!其战斗力,恐怕连维持地方治安、威慑小股蒙古流寇都勉强,更别提对抗朝廷的经制之师了!”
他之前一直将宣大边军视为一个整体性的、强大的威胁,却忽略了其内在的空虚和脆弱。晋商集团之所以还能倚仗这支军队,不过是凭借金钱维系着表面的威慑,以及利用了朝廷对“边军”二字的惯性忌惮。
“既然核心问题在于这支已然腐朽却仍具象征意义的边军,”朱常洛的思维飞速运转,“那么,解决之道就在于如何有效牵制、乃至瓦解它,使其无法成为晋商的保护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图上的“居庸关”上。
冉见龙、冉文焕、周敦吉和他们率领的酉阳土司兵!这是一支忠诚可靠、且擅长山地作战的生力军。
刚好可以以宣府和大同二地兵力空虚的名义,让他们派出一部分军队驻守张家口这个边贸重镇。给他们一种错觉,那就是来自南方的军队也要同他们争夺边境贸易的巨大利润,在正面上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有利于锦衣卫收集更多的证据。
思路一旦打开,后续的计划便清晰起来:
首先,密令冉见龙,派遣一部配合锦衣卫对宣大二地的边境贸易进行袭扰,使张家口一带的边境贸易无法正常展开,到时候便以“清剿盗匪”为由,再由冉见龙派遣一支精锐军队,前出张家口进行“协防”。同时也要派出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杨涟对宣大二府的边军贸易进行巡查。
而无论是派出军队协防,还是派出都察院御史巡查边境贸易,朱常洛都有正当的理由。
谁让你宣府和大同的边军不能守护住自己的防线呢?
至于杨涟这个家伙,那可是个明朝末年的第一愣头青,不过如今他自从被朱常洛以皇帝的名义收服且还连升多级以后,更是对朱常洛死心塌地的效忠。
经常被朱常洛派往各个地方进行巡查,如之前在联络底层宗室上书请求朝廷向宗室开放士农工商、辽东流民的安置、以及最近大明皇家商行销售网络的组建,杨涟可都是出了大力的。
派冉见龙和杨涟二人出马,双管齐下,是明着告诉八大晋商和他们背后的势力,皇上和南方军队已经看上了宣府和大同边境贸易这块肥肉。
到时候他们自然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宣府和张家口地区。当然也会有人来同朱常洛进行谈判。
其次,在宣大边军中散布消息,渲染土司兵奉旨前来协防清剿盗匪、可能会接管部分防区的“谣言”,制造紧张气氛,动摇军心。
同时,锦衣卫在背后重点搜集杜文焕、王国梁等将领吃空饷、克扣军饷、畏敌不战等罪证,并将其散布出去,说朝廷即将对他们进行严查——这些罪证远比通虏资敌更容易查实,也更容易在军中引发共鸣。
最后,双管齐下。一边由冉见龙的部队在外施加军事压力,切割晋商走私路线;一边由骆思恭的锦衣卫在其内部收集边军将领的常规罪证,并利用晋商可能会攀附上战力更加强大的土司兵来离间边军与晋商的关系。
当边军自身难保,或者发现保护晋商的代价远高于收益时,他们与晋商的同盟便会不攻自破。
“瓦解其倚仗,孤立其核心,最后再行雷霆一击!”朱常洛握紧了拳头,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不再觉得那八大晋商及其保护伞是铁板一块了。
他们看似强大,实则根基早已被萨尔浒那场惨败掏空,如今不过是依靠金钱和惯性维持的纸老虎而已。
其实朱常洛也很奇怪,这些晋商和他们背后的势力,之所以能够把边境贸易做的红红火火,其所依赖的是一支强大的军队作为最根本的保障。可是他们却只知道往自己家里捞银子,对于保护他们的军队则是只给个三瓜俩枣,不让他们饿死即可。以至于如今的宣府和大同两地的边军除了少数他们豢养的亲信和家丁之外,其他的边军大多都穷的跟叫花子一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
要知道没有强大的武力作为保障,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只不过是给别人保管财富而已。
他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开始起草给冉见龙的密旨。
这一次,他的笔触沉稳而有力,再无之前的犹豫。
夜色更深,但紫禁城中的这位皇帝,眼中却燃起了破晓般的光芒。
一场针对晋商集团的围剿,终于找到了关键的突破口。
铲除毒瘤的第一步,便是先卸掉它那看似坚硬、实则腐朽的外壳。
宣大边军,这块曾经让他投鼠忌器的“铁板”,此刻在他眼中,已是一块可以逐步敲碎、分而治之的顽石。
若不是朱常洛先前说过,军队的刀口只能向外,不能向内的话,朱常洛很想直接派冉见龙出兵,将八大晋商都统统铲除掉。
就在朱常洛奋笔疾书之时,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王安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陛下,夜已深,该歇息了。”朱常洛停下笔,抬头看了看他,“朕已想好了对策,你将这份秘旨发出给居庸关的冉见龙,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王安凑近一看,眼中露出敬佩之色,“陛下英明,如此一来,晋商与边军的联盟必生间隙。”
朱常洛微微点头,“此事需谨慎行事,切不可打草惊蛇。”
“是!奴婢一定会妥善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