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二年正月十八,辽阳城,辽东经略府。
节堂之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肃杀。
辽东诸系将帅,济济一堂,从经略熊廷弼、巡抚张铨、监军太监,到各路总兵、副将,如袁崇焕、贺世贤、尤世功、陈策、童仲揆、周敦吉、秦邦屏、侯世禄、杨宗业、梁仲善、李秉诚、朱万良、姜弼等,皆按品秩端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熊廷弼手中那份由内阁与兵部联合发出,盖有皇帝宝玺的公文上。
熊廷弼自从接到密旨之后,除了同巡抚张铨、监军崔儒秀以及几个亲信幕僚商议了之外,就一直将其放在最安全的地方,从未将其内容示人。然而仅仅不到三天时间,密信中的内容居然同时在京师和辽东传了出来。
这让高座上的熊廷弼十分震怒,他知道明军内部奸细众多,可没想到却是这么的多。
不得不一边严令全军查找奸细,另一边连忙上书向皇上自证清白。
他深怕皇上会因此而失去对自己的信任。
监军太监崔儒秀声音尖细,满含着愤怒,逐字逐句地将密旨宣读完。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节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随即,细微的抽气声和衣甲摩擦的窸窣声响起,虽然有些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密旨的内容,可他们的脸上也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因为之前的只是谣传,而如今的却是原件。
他们没想到远在深宫的新皇帝,竟对辽东的危局、各军的困境、乃至将领的心思都洞若观火!
这六条举措,条条切中要害,几乎是为眼下糜烂的辽东战场量身定做。
熊廷弼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微微颤抖的指节,掩饰他内心的愤怒。
这旨意中的方略,尤其是“存人失地”的原则和收缩防线固守辽阳的决策,与他之前的构想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大胆和系统。
他无数次想推行却因朝中掣肘、各方利益纠缠而步履维艰的策略,如今由皇帝以最高意志颁行天下,这不仅是战略上的支持,更是对他熊廷弼莫大的信任和授权。一股久违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崇敬在他胸中激荡。
然而可惜的是这样完美的方略居然被人提前泄露了出去。
得知皇上要将南军撤离辽东,陈策、童仲揆、周敦吉等南军将领,彼此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他们客军远征,水土不服,粮饷不继,更时常被辽东本地军将排挤、视为炮灰,早已视辽东为畏途。
如今皇恩浩荡,准许他们撤离这“烂泥塘”,还能移防至京畿要地,简直是绝处逢生。秦邦屏虽未言语,但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白杆兵得以保全,并肩负守关训新之责,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排。
毛文龙坐在稍远的位置,眼神闪烁,激动之情几乎难以抑制。他孤悬江东,最怕的就是后方断绝补给,成为孤军。密信中皇帝不仅看到了他的价值,更专门设立登莱巡抚,大力发展水师保障他的后勤,这是何等知遇之恩!他暗自下定决心,必在皮岛搅得努尔哈赤不得安宁。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到欣喜。
沈阳总兵贺世贤性子粗豪,忍不住率先发声,语气中带着不满:“经略大人!旨意说要固守辽阳,必要时可弃沈阳?这……沈阳乃辽东重镇,岂能轻言放弃?末将……末将实在不解!”他身边的尤世功也眉头紧锁,沈阳是他们的防区,若就此放弃,于公于私都难以接受。
最是不安的,则是以李秉诚、朱万良、姜弼等为代表的本地辽东系将领。
他们的根基、田产、族人都在辽东!“坚壁清野”、“内迁百姓”,这等于要刨了他们的根!一旦执行,他们这些辽东将门还是辽东将门吗?难道要跟着那些泥腿子一起,灰头土脸地迁到关内去做无根浮萍?还是说……一个危险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在某些人心中滋生——既然朝廷已经不信任他们了,那自己的出路又在何方呢?
监军太监崔儒秀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皇爷圣心独运,高瞻远瞩。此六策乃保全大局、徐图复兴之国本!熊经略,皇爷有口谕,辽东一切军务,皆由您临机专断,不必事事奏请。当务之急,是稳妥执行方略,尤其是……南军的撤离与辽民的内迁,不得有误!另本次军机严防泄密。”
熊廷弼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将领,沉声道:“皇上的旨意,便是军令!诸将听令!”
“陈策、童仲揆、周敦吉所部,即日起整顿行装,按计划交替掩护,撤往山海关内!秦邦屏部,移防山海关,接管防务并着手整训新军!”
“贺世贤、尤世功!”
“末将在!”两人连忙起身。
“着你二人部,在撤离前,务必配合南军,于沈阳周边施行坚壁清野之策!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烧!迁不走的井渠—填!让建虏即便是得了沈阳,也只是一座空城、一片白地!执行完毕后,你部主力撤往辽阳布防!”
“……末将遵令!”贺世贤、尤世功咬牙应诺。
“李秉诚、朱万良、姜弼!”
“……末将在。”两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着你三人,全力协助官府,动员、护送辽民内迁!若有怠慢,或纵容部属骚扰迁民者,军法从事!”熊廷弼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是。”李秉诚、朱万良、姜弼低头领命,眼神却愈发阴沉。
军令一道道发出,辽东这盘死棋,在朱一凡的强势落子下,开始被强行撬动。
巨大的战略转变带来的震荡、利益的重构、以及潜藏的危机,都在这辽阳经略府的节堂内酝酿、涌动。
熊廷弼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