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躬身退出密室,宫墙外的暮色已层层浸染了飞檐。
郑贵妃那番声泪俱下的剖白,仍在他脑中盘旋——是真心的悔悟,抑或是她高明的伪装?
他捻着胡须,脚步不停,不过容他思考的时间不多,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连夜去见一个人。
戌时三刻,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停在了东城一所僻静宅邸的后门。
方从哲裹紧斗篷,疾步闪入。
在一处极为隐蔽的书房内,烛火摇曳,东林党领袖刘一璟早已屏退左右,在门口独自等候。
看见方从哲孤身一人进来,他连忙上前迎接道:“首辅,大人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说话间,就把方从哲引到了屋内,并让到主位的左侧,而他则坐在了右侧,两人中间的一个上好黄花梨木的矮几上早已沏好了一壶上好的香茗。一侧的火炉上还温着一壶热水,以备随时能够续上热水。
上好的木炭和檀香将整个屋内熏的香气十足。
刘一璟和方从哲都同为内阁辅臣,但毕竟方从哲为内阁首辅,虽然刘一璟的身后有东林党并不惧怕方从哲,但在官场上他的地位上却比方从哲要低上一些,因此他不得不给方从哲足够的礼遇。
待方从哲坐定,刘一璟并未即刻询问其来意,而是沉稳地劝茶:“闻首辅大人将至,弟心甚为惶恐,特扫榻相迎,备以粗茶,望兄见谅。”
方从哲坐稳之后,并未急着答话,而是深深一叹,压低了声音直接了当的说:“刘公,老夫刚从宫中出来,与郑贵妃见了一面。”
刘一璟眼神一凛,见方从哲并无心客套,而是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也是身体微微前倾非常严肃的说道:“哦?她待如何?莫非也要效法吕武之事,为其子争位?”
“非也,非也。”方从哲摇头,将郑贵妃那番“只为考验天子”、“愧对先皇”、“绝无拥立福王之心”的言辞,连同其涕泪俱下的情状,细细道来。他言语间,刻意突出了郑贵妃对万历遗诏的遵从,以及她对福王不堪大任的“清醒”认知。
刘一璟静静听着,脸上毫无波澜,直到方从哲说完,才冷笑一声:“方公乃三朝元老,岂会信此妇人之泣?所谓考验天子,不过是构陷皇上的托词;所谓愧对先皇,更是要拿先皇的威严来欺压我等。她若真无心皇位,又何必多此一举,冒天下之大不韪,陷当今皇上与如此险境。方公,切莫被其迷惑。”
刘一璟的言辞十分激烈,几乎摆明了是说郑贵妃要谋害皇上。
“刘公所言,老夫岂会不知?”方从哲面沉似水,语气坚定如铁,“然,当今圣上龙体欠安,命悬一线,此乃你我亲眼所见。即便圣上能侥幸渡劫,亦必大伤元气,恐时日无多。你我皆为先皇钦定之辅臣,理当深谋远虑,未雨绸缪,为大明千秋万代之基业早做筹谋!“
方从哲显然颇为激动,为了给刘一璟留出思考时间,他又故意捋了捋他那稀疏的胡须,轻抿了一口香茗。
刘一璟显然被方从哲这番直言不讳的言论震惊到了。
身为内阁首辅,竟敢妄议当今天子的生死,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然而,他内心里面也明白方从哲所言非虚,因为他也曾被皇上单独召见,而皇上同样也未让他瞻仰圣颜。
仅仅是王安让他禀报了一些事务,皇上“嗯嗯”几声后,便让他退下了。
而且据他所知,皇上召见其他人时也大多都是沉默不语,甚至有些人连“嗯嗯”几声都未曾听闻。
虽说召见杨涟的时间稍长,但那不过是杨涟那厮头有些铁罢了。
据传,杨涟那厮初见圣上,便当庭怒斥圣上沉溺于声色犬马,以致亏耗了元气,批判圣上不顾黎庶苍生与江山社稷,只顾自身享乐,与先皇多年不上朝又有何异。
这一番言论虽然没有得到杨涟的承认,也没有人知道出自何处,可是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却都相信以杨涟那家伙的性格和做事风格,的确是做得出来这件事情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所有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感觉到脖子上不时有阵阵凉风吹过。
但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一次皇上居然轻轻放过了杨涟,只是罚他回家闭门思过而已。
有人猜测或许是皇上的身体真的不行了,所以才会放过杨涟。
方从哲见刘一璟低头深思不语。
不得不又说道:“国朝现今正处外忧内患之际,若皇上真如传言那样有不测,必会导致国本再次动摇,如若不从长计议,到时你我皆为罪臣啊!你我身居内阁,那是你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去见我大明朝列祖列宗。
方从哲的声音逐渐加大,显然对刘一璟的一味沉默表示不满。
刘一璟不得不表态道:“阁老所言正是我辈之所忧。只是不知又当如何是好?”他不愿轻易发表自己的言论,只能附和,想要探知方从哲的真正底牌。
见刘一璟不再沉默,方从哲陡然站起身来,拱手向天道:“季晦(刘一璟的字号,表示亲近),你我身居内阁,当务之急,乃是杜绝一切变乱之迹象。郑贵妃今日此举,不论其真心与否,至少表明她暂且不敢、亦不愿公然违背先皇遗诏,亦不敢拥立福王。此乃我等稳定大局之关键契机!”
他稍作停顿,目光如炬,直视刘一璟,抛出最为关键之筹码,又陡然低声说道:“郑贵妃已亲口向老夫许诺,若皇上有不测,她愿蛰居内宫,绝不干预嗣君人选。”
刘一璟顿时被方从哲这一番话吸引,情不自禁道:“果真?”内心里显然还充满了疑惑,有些不信。
方从哲从刘一璟的回应里知道,郑贵妃的这个承诺必然是打动了刘一璟。
于是继续补充道:“先皇遗诏册立皇太孙,名正言顺,当继大统!季晦可早作准备,待新皇登基,尔等仍有拥立之功!”
最后四字,方从哲说得极重。
书房内顿时一片静默,只能听见烛花噼啪作响。
刘一璟则是瞳孔微缩,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
他自然知晓“拥立之功”四字之分量。
这意味着,在即将来临的权力交替之际,最有可能兴风作浪的郑贵妃集团将保持中立。然而,他们煞费苦心,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将当今皇上置于死地,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不过,联想到皇太孙朱由校,他旋即就明白了郑贵妃的意图。
皇太孙朱由校年仅十五,因其父朱常洛不受万历皇帝待见,朱常洛由于自身朝不保夕,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所以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对他的儿子们进行教育。指望万历,那更是不靠谱的一个存在。
因此现在的皇太孙朱由校不仅识字无多,更是痴迷于钻研木工技艺。
尤其是还传言,他的性格十分懦弱,生母王氏被朱常洛身边的西李选侍凌辱而死。
皇考选侍李氏,恃宠屡行,气殴圣母,以致崩逝,使朕抱终天之恨。朕虽幼,未尝忘也。——《彤管拾遗》
然而更奇葩的是他的生母被李选侍凌辱而死,但是在其母亲死后,其祖父万历皇帝却又将其交由西李选侍抚育。在这样的背景下,年幼的朱由校在心理上自然就出现了问题。
更关键的是生不出儿子的西李选侍不仅对朱由校的生母王氏恶意满满,甚至是在王氏死后,还将她的一腔怒意都发泄在了朱由校的身上。对朱由校以教育为名,不分昼夜的谩骂、凌辱和折磨。
选侍侮慢凌虐,朕昼夜涕泣......选侍因殴前圣母,自忖有罪,每使宫人窃伺,不令朕与圣母旧侍言,有辄捕去。——《明史·列传二·李康妃列传》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朱由校自然是成不了材的,他没有自杀抑郁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了。
不过或许他可能真的有抑郁或者是其他的某种心理疾病。
这样一个性格懦弱的人当上皇帝,那还不是任人自由拿捏。
不过可惜的是如果刘一璟、方从哲和郑贵妃等人能够预知未来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这么干。
因为正是这么一个性格懦弱的家伙,在其上台之后却毫无保留的信任了魏忠贤这个最着名的宦官,直接导致了他们无比黑暗的时代到来。
想到能够自由拿捏性格懦弱的皇帝,刘一璟的嘴角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到时候皇宫内属于郑贵妃,而皇宫外的天下则自然属于具有拥立之功的东林党的天下。
良久,刘一璟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方公,皇太孙乃先帝钦定,继位天经地义。只要宫内不生波澜,我东林同仁,自当竭尽全力,护佑新君,稳定朝局。”他看向方从哲,目光深邃,“方公,此事关乎国运,望你确保宫内……尤其是那位娘娘,能如其所说。”
听刘一璟如此说,方从哲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郑重拱手:“刘公放心,宫内之事,老夫自有分寸。当前重中之重,乃朝野同心,共渡难关。不过我还有一事,需要季晦助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