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那清冷平静的“人证”二字,如同冰锥坠地,瞬间冻结了整个金銮殿的空气。所有目光,包括龙椅上那位至尊,都骤然聚焦在他苍白而淡漠的脸上。
三皇子萧铭瞳孔骤缩,厉声喝道:“萧执!你休要在此故弄玄虚,扰乱朝堂!”
皇帝目光深邃,抬手制止了萧铭,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执儿,何人证?现在何处?”
萧执微微躬身,语气依旧不起波澜:“回父皇,人证此刻便在殿外候传。乃原漕运司度支主事周永府上的老管家,周安。”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脸色剧变的萧铭,“以及,一名重伤濒死、被儿臣手下偶然救下的……三皇子府前侍卫副统领,赵无咎。”
“赵无咎?!”萧铭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慌!赵无咎是他麾下负责处理“隐秘事务”的心腹,数月前奉命处理周永灭口之事后便告“失踪”,他早已当其已死,怎会落在萧执手中?!
满朝文武哗然!三皇子府的侍卫副统领成了人证?这指向性太过明显!
“传!”皇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片刻后,两名侍卫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浑身颤抖的老者,以及一架抬着一名面色金纸、气若游丝、浑身缠满染血绷带的男子的担架,缓缓步入大殿。那老者一见到御座上的皇帝,便瘫软在地,涕泪横流:“陛下!陛下为小老儿做主啊!我家老爷周主事……死得冤啊!”
而那担架上的赵无咎,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萧铭,瞳孔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响。
“周安,”萧执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将你所知,关于你家老爷周永,以及他与漕运司、乃至……其他方面的往来,从实道来。陛下面前,若有半句虚言,便是欺君之罪。”
周安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陛下!我家老爷……老爷他掌管漕运账目多年,深知内中黑幕!去年……去年他便发现漕银有巨大亏空,流向不明,且……且与三殿下府上几位清客所控的商号有关!老爷心中恐惧,暗中抄录了部分账目藏于密室……前些时日,老爷听闻朝廷要查漕运,本想……本想将账目呈交,可……可就在他准备动身前往京城的前夜,一伙蒙面歹人闯入别庄,见人就杀,放火焚庄!老爷……老爷他……呜呜呜……小老儿侥幸装死逃过一劫,亲眼看见……看见那为首之人,虽蒙着面,但……但他右手虎口有一道狰狞刀疤!老爷临死前,拼死护住暗格,让小老儿带着账本抄件逃出来……说……说唯有面圣,方能活命……”
刀疤!不少官员下意识地看向三皇子阵营中的几位武将,其中一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将右手缩回袖中。
“那账本抄件现在何处?”皇帝厉声问。
“在……在……”周安看向萧执。
萧执淡淡道:“父皇,账本抄件,与云侍郎所呈,以及儿臣暗中查证的部分原件,可相互印证。现已整理成册,在此。”他示意身旁内侍呈上另一本更厚的册子。
皇帝接过,快速翻阅,越看脸色越是青紫,猛然将册子摔在龙案上,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担架上的赵无咎:“赵无咎!周安所言,是否属实?!何人指使你杀人灭口,焚烧周永别庄?!”
赵无咎浑身剧颤,嘴角溢出黑血,眼中满是绝望与挣扎,他看向萧铭,萧铭正用一种极度阴寒的目光盯着他。
“说!”皇帝暴喝。
“是……是……”赵无咎气息游丝,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用尽最后力气嘶喊道:“是三殿下!是殿下命我……带人伪装流寇,杀了周永全家,夺回账本……灭口……呃!”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气绝身亡!
死寂!金殿之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赵无咎临死前的指认,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虽然死无对证,但结合周安的证词、账册的吻合,以及他临死前指向三皇子的绝望眼神,真相似乎已昭然若揭!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萧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惨白如纸,声音尖利,“父皇!儿臣冤枉!定是萧执!定是他与这云弦勾结,找来这垂死之人构陷儿臣!请父皇明察!”
“构陷?”萧执冷笑一声,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萧铭,“三皇兄,赵无咎虎口的确有疤,此事兵部档案可查。他乃你府上侍卫副统领,若非你之命,谁能驱使他行此灭门之事?周永所录账目,笔笔清晰,与你门下清客所控商号往来密切,金额巨大,你又作何解释?莫非,这一切都是巧合?”
“你!”萧铭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
“够了!”皇帝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怒极。他目光冰冷地俯视着跪在下面的萧铭,又扫过神色平静的萧执和跪姿挺拔的沈清弦,最后落在那两本摊开的账册和殿中的尸体、老人身上。铁证如山,人心向背,已然清晰。
“漕运一案,朕已明了。”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一字一句道,“三皇子萧铭,驭下不严,纵容门人,勾结贪官,侵蚀国帑,更……更有杀人灭口之嫌!即日起,革去所有职司,禁足府中,非诏不得出!涉案一应人等,工部侍郎孙敬亭、漕运司钱有禄、刘明等,即刻锁拿,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严审!一应赃款,追缴入库!此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父皇!”萧铭嘶声喊道,满眼不甘与恐惧。
“拖下去!”皇帝厌恶地一挥手,侍卫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的萧铭架起拖出殿外。孙敬亭等人也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押走。
一场惊天动地的朝会,以三皇子集团的彻底崩塌暂告段落。百官战战兢兢,山呼万岁后,依次退出大殿。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天,要变了。
沈清弦随着人流走出金殿,午后的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后背已被冷汗湿透。这一局,他们赢了,赢得很险,也很彻底。她下意识地看向前方,萧执在内侍的簇拥下,正缓步走向宫道另一侧。他似乎有所感应,脚步微顿,侧过头,目光穿越人群,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那目光依旧深邃,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如释重负?是警示?还是……别的什么?未等她分辨,他已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墨色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峭。
“小姐!”翠珠早已等在宫门外,迎上来扶住她,脸上又是后怕又是欣喜,“没事了,小姐,我们赢了!”
沈清弦微微点头,低声道:“回衙门。” 她知道,赢了朝堂这一仗,只是开始。萧铭虽倒,但其党羽盘根错节,皇帝的态度也依旧微妙,接下来的清算和反扑,绝不会轻松。
回到工部值房,沈清弦屏退左右,独坐案前,心绪难平。今日殿上,萧执拿出的人证物证,时机之准,下手之狠,远超她的预期。他显然布局已久,隐忍多时,就为这最后一击。这份心机与忍耐,让她心惊,也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有他在,似乎再大的风浪,也能闯过。
夜幕降临,值房内烛火摇曳。沈清弦正准备处理积压公文,窗棂传来轻响。是古谦。
“云大人,”古谦递上一枚小竹管,“东家让送来的。”
沈清弦接过,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字:“风波暂平,暗流未息。近日谨慎,勿独行。簪在否?”
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笔迹,和最后三个字“簪在否”,让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这已远超盟友之间的问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那枚温润的墨玉簪,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脸颊却微微发热。
“在。”她低声对古谦道,想了想,又铺开一张小笺,提笔蘸墨,却一时不知该写什么。最终,只回了四个字:“簪在,安好。慎之。”
古谦接过回信,躬身退下。沈清弦握着那小小的竹管,独坐灯下,心中波澜起伏。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危,还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这份乱世中悄然滋生的情愫,如同暗夜中的幽兰,隐秘而珍贵,却也带着未知的风险。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多久。三日后,深夜。沈清弦已在侍郎府歇下,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翠珠慌张进来:“小姐,不好了!赵铁传来急报,我们安置在城外田庄的周安老管家……昨夜……昨夜暴毙了!”
“什么?!”沈清弦霍然坐起,睡意全无,“怎么死的?”
“说是……说是突发急症,郎中赶到时已无力回天……”翠珠声音发颤,“可是……这也太巧了!”
灭口!这是赤裸裸的灭口!萧铭虽被禁足,但其残余势力仍在疯狂反扑,清除一切可能的人证!周安一死,虽然账册仍在,但最直接的人证链便断了一环!
一股寒意从沈清弦脚底升起。对方的手段,比她想象的更狠辣,更无孔不入!
几乎同时,窗外传来夜枭啼叫——齐王府的紧急信号!
翠珠开窗,取回一枚带着露水的竹管。沈清弦拆开,上面是萧执凌厉的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显急促:
“周安死,乃警告。彼等狗急跳墙,恐有极端之举。尔之安危,重中之重。即刻起,闭门谢客,加强戒备。吾已加派人手暗中护卫。切记,簪勿离身,遇险即发信号,吾片刻即至。”
“吾片刻即至”。
这五个字,重重地撞在沈清弦的心上。她能想象到他写下这行字时,眉宇间的凝重与决绝。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命令,更是一种近乎宣誓的守护。
她握紧纸条,对翠珠道:“传令下去,即日起,府中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所有饮食用水,严格查验。”
“是,小姐!”
这一夜,沈清弦再无睡意。她穿着寝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京城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水面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三皇子虽倒,但他的势力并未完全铲除,皇帝的平衡术也不会允许萧执一家独大。接下来,将是更残酷的清洗、报复与权力重组。而她,因在这场风暴的中心,已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取下发间的墨玉簪,在指尖轻轻摩挲。冰凉的玉质,似乎也沾染了他指尖的温度。今日之局,是他一手推动,也将她牢牢地绑在了他的战车之上。前途未卜,凶险异常,但奇怪的是,她心中却并无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那个看似冷漠、实则将一切掌控于心的男人,都会在。不是作为遥不可及的王爷,而是作为……可以托付生死的……盟友,或许,是更多。
她将簪子重新簪好,目光变得坚定。风暴来临,那就迎风而上吧。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便绝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