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端坐在尚衣局司制值房内,窗外是宫墙内四方的天空,压抑而肃穆。值房宽敞却陈设简朴,一张紫檀木大案,两排书架堆满卷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案头,左边是李太监昨日送来的、堆积如山的“明账”与旧例文档;右边,则是昨夜“墨韵斋”悄然送来的、那几本触目惊心的“暗账”副本。
冰火两重天。
明账看似规整,细查之下漏洞百出;暗账则赤裸裸地揭示了水面下的暗流汹涌——虚报价格、以次充好、虚列损耗、乃至将宫中专供物料私自流入黑市牟利……桩桩件件,触目惊心,且多数都与军需采买,尤其是冬季被服用料相关。涉及的经手人名字,有几个正是昨日见过的、面带倨傲的副司制和王典制。
这尚衣局,早已不是为宫廷和军队服务的工坊,而是一个硕鼠横行的窟穴!长公主让她来“整饬”,简直是让她来捅马蜂窝。李太监昨日那看似放权的举动,实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这潭浑水吞没。
沈清弦指尖拂过暗账粗糙的纸页,目光沉静。畏惧无用,退缩更会万劫不复。她必须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但这火,不能乱烧,要烧得准,烧得巧,烧得让人抓不住把柄。
第一把火,需立威,更要摸底。
她唤来分配给她的两名小宫女,名唤春桃和秋菊,皆是十四五岁年纪,眼神怯怯,显然是局里的边缘人物。“将这些文档,按年份和类别,重新整理归档,列出明细摘要。”她吩咐道,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她要通过整理这些故纸堆,让所有人知道,这位新司制,不是来走过场的,是要动真格的。同时,这也是观察局内人员反应、甄别可用之人的机会。
果然,命令下达,值房外很快便有了窃窃私语。午后,一位姓钱的副司制,便是那暗账上有名的人物之一,端着笑脸进来“请教”。
“云司制初来乍到,便如此勤勉,真令下官钦佩。只是这些陈年旧账,繁杂琐碎,恐耗费心神。不若先熟悉熟悉局内各位管事和工匠?下官可为您引荐。”钱副司制话语殷勤,眼神却带着试探。
“有劳钱副司制挂心。”沈清弦抬头,目光清冷,“正因初来,更需知己知彼。账目乃根本,理顺了根本,与人打交道方能有的放矢。钱副司制觉得呢?”
钱副司制笑容一僵,连声称是,讪讪退下。
第二把火,需切中要害,但不宜过早暴露底牌。
她并未立刻拿着暗账去质问或揭发,那无异于自寻死路。她选择了一个相对边缘但又能触动既得利益神经的切入点——库存盘点。
“传我的话,”沈清弦对春桃吩咐,“三日后,本司制要亲自查验乙字库的库存。令库管将账册与实物准备妥当,不得有误。”乙字库主要存放一些中等档次的丝绸和棉麻料,并非最核心的甲字库(存放御用极品),但也油水不少。选择乙字库,既展示了查账的决心,又暂时避开了最核心的利益集团,看看对方反应。
消息传出,局内暗流涌动更甚。李太监依旧称病不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沈清弦能感觉到,暗处投来的目光,多了几分警惕与冷意。
第三把火,也是最重要的一把,需借力打力,寻找盟友。
这深宫之中,绝非铁板一块。李太监能稳坐掌印之位,未必真心想看到底下人贪墨过甚,以致最终牵连到他。那些被排挤的、有真才实学却不得志的工匠或低阶女官,或许可引为助力。
她利用巡查各作坊的机会,刻意放慢脚步,观察工匠们的技艺和状态。在绣房,她注意到一位姓苏的老绣娘,技艺精湛,却因性格耿直,屡遭排挤,只被分配做些边角活计。
沈清弦在她身边驻足,拿起她正在修补的一件旧宫装,针脚细密均匀,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
“好手艺。”沈清弦赞道。
苏绣娘抬头,见是新来的司制,有些惶恐,忙要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沈清弦按住她,“这般手艺,埋没了可惜。日后若有精细活计,本司制定向你请教。”
苏绣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司制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在染坊,她又“偶然”发现一名年轻工匠对植物染料的特性颇有独到见解,却因不善逢迎,一直得不到重用。沈清弦同样给予了肯定。
这些细微的举动,看似不经意,却像石子投入死水,在底层工匠心中漾开了涟漪。消息灵通的,自然也会传到某些人耳中。
就在沈清弦默默布局之际,宫外传来了新的消息。翠珠通过赵掌柜递话:永昌侯府近日门庭若市,不少以往并不亲近的官员家眷纷纷登门拜访柳氏,言语间多有打探“云司制”消息、甚至拐弯抹角请托之意。显然,她入主尚衣局的消息已传开,有人想提前铺路,也有人想试探深浅。柳氏虽嫉恨,却也不敢怠慢,反而要借着她的势头,为侯府和自己谋利。沈巍更是特意唤她回去一次,言语间暗示她“把握机会”,“为家族争光”,但也要“谨慎行事,莫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家族的期望与束缚,如同另一道无形的枷锁。
与此同时,北境的消息也断续传来。谢云昭所属的玄甲营已抵达前线,与北狄游骑已有小规模接战,互有伤亡。战事虽未大规模爆发,但气氛紧张。
洪涛派人送来了谢云昭的一封简短书信,报平安的同时,再次提及军衣需求紧迫,望她能在尚衣局有所作为。字里行间,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内忧外患,各方视线汇聚一身。沈清弦感到肩上的压力前所未有之重。
三日期限转瞬即至。
乙字库前,库管和几名吏员早已候着,神色各异。钱副司制也“恰巧”路过,在一旁冷眼旁观。
沈清弦带着春桃、秋菊,以及她这几日暗中观察后觉得尚算可靠的一名老典吏,开始盘点。账册上的数字光鲜,但一核对实物,问题立刻显现:上等杭绸数量短缺,记录为“裁剪损耗”的部分高得离谱;一批新入库的松江棉布,质地明显次于账目标注的等级;更有几箱号称是“江南新贡”的锦缎,竟然夹杂着不少陈旧库底货色。
“库管,这作何解释?”沈清弦指着那批以次充好的棉布,语气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威势。
库管额头冒汗,支吾道:“回……回司制,许是……许是采购时查验不慎,或是……路途保管不当……”
“查验不慎?保管不当?”沈清弦拿起一块次品布,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纹理,“这质地差异如此明显,入库验收时竟无人察觉?还是说,有人故意视而不见?”她目光扫过库管和旁边的吏员,最后落在钱副司制脸上。
钱副司制干笑一声:“云司制明鉴,下面人办事疏忽也是有的,回头下官定严加训斥,责令整改。”
“疏忽?”沈清弦冷笑一声,“若是疏忽,为何账目上依旧按上等布料计价?这其中的差价,又去了何处?”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顿变。这话已直指核心——贪墨!
“这……这……”库管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钱副司制脸色也沉了下来:“云司制,话不可乱说!尚衣局采买,皆有定例章程,岂容随意揣测?”
“章程?”沈清弦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正是她这几日从明账中摘录出的、与此次盘亏物料相关的采购记录和价格,“那便请钱副司制看看,这采购价格,与市价相比,是否也符合‘章程’?”
她并未出示暗账,仅用明账上的漏洞,便已让对手难以招架。此举既展示了她的能力与决心,又保留了更致命的底牌,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钱副司制看着那白纸黑字的记录,脸色青白交错,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这位新司制如此厉害,短短三日,便抓住了如此确凿的把柄。
“此事,本司制会详查。”沈清弦收起文书,目光扫过全场,“乙字库即刻起封存,所有账目、钥匙交由本司制暂管。相关人等,暂停职司,听候查问。待本司制禀明李掌印后,再行处置!”
她雷厉风行,当场夺权,毫不拖泥带水。此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整个尚衣局为之震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宫廷角落,自然也传到了称病不出的李太监耳中,更传到了时刻关注此事的慧敏长公主那里。
沈清弦回到值房,窗外暮色四合。她知道,这第一把火,已经点燃。接下来,将是更猛烈的反扑,以及……来自更高层面的审视与博弈。
她铺开纸笔,开始起草呈报给李太监和长公主的文书。措辞需严谨,既要说明问题,又不能过于激进。她需要借官方的程序,将自己的行动合法化,并试探上意。
宫灯初上,将她清瘦而挺直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孤身入局,步步惊心。但这盘棋,她必须下下去,而且,要下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