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沈巍带着一身的复杂心绪从陈家回来了。
他去时满腔被女儿激起的、混杂着维护颜面与攫取利益的强硬,回来时,却带着三分扬眉吐气、七分难以置信的恍惚。
陈家的反应,竟全在沈清弦那丫头的预料之中。
当他板着脸,将沈清弦那套“名誉损失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以及“侯府补偿”一字不差、甚至语气更加强硬地抛出去时,陈尚书起初是暴怒,斥责他胡搅蛮缠。
但当他冷笑着点出陈家公子当时确在现场,以及“逼死侯府嫡女”的传言若散播出去的后果时,陈尚书的脸色变了。
谈判,或者说,敲诈,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中进行。最终,陈家为了尽快了结这桩丑事,避免节外生枝,竟真的咬牙认下了一笔高达五千两白银的“补偿”。
其中,明面上四千两归于侯府公中,暗地里,沈巍依照沈清弦事先的“建议”,额外为她要到了一千两的“私己”钱。
沈巍将一张四千两的银票拍在桌上,对着闻讯赶来的柳氏沉声道:“这笔钱入库,任何人不得动用!对外,便说陈家感念旧情,赠予清弦的抚慰之资,我侯府代为保管。”
他又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心情复杂地递到了被丫鬟搀扶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的沈清弦手中。“这是你要的。”他顿了顿,终究没忍住问道,“你如何断定陈家一定会给?”
沈清弦接过银票,指尖感受着桑皮纸独特的韧性,心中一定。第一桶金,到手了。她抬眼看沈巍,语气平淡:“父亲,陈家理亏,且更重名声。他们怕的不是侯府,是事情闹大后无法收拾的舆论,以及……可能存在的、他们更不想得罪的幕后之人的不满。我们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他们自然要破财消灾。”
沈巍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儿,落了一次水,竟像是换了副七窍玲珑心肝。他挥挥手:“你好生歇着吧,无事……莫要再惹风波。”语气虽仍不算亲切,但那份厌弃已淡了不少。利益,永远是改变态度最有效的催化剂。
柳氏和沈玉柔看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眼睛都红了。尤其是沈玉柔,她每个月的月例才十两!这个贱人,投了个湖,居然因祸得福?
“姐姐真是好算计,”沈玉柔酸溜溜地开口,“这一下,可是发财了。”
沈清弦小心地将银票收入袖中,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沈巍福了一礼:“谢父亲为女儿主持公道。女儿身体不适,先回去歇息了。”
她需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规划这一千两银子该如何钱生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唯有掌握经济独立,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表面恢复了平静。
沈清弦称病不出,在自己的小院里安心养“病”,实则在脑海中飞速运转,梳理着这个时代的商业环境、物资水平和消费习惯。她让身边唯一还算可靠的小丫鬟翠珠,借着出门抓药的机会,打听市面上的各种消息。
原主留下的记忆有限且片面,她需要第一手的情报。
通过翠珠的零碎汇报和自己的分析,沈清弦很快抓住了几个关键点:京城繁华,奢靡之风盛行,高门贵女在衣饰装扮上攀比心极重;但目前的成衣市场,要么是量体裁衣的昂贵定制,工期长,要么是裁缝铺里的普通款式,缺乏新意;丝绸、锦缎等高端面料被几家大绣坊和世家垄断,但中低端的布料和零散手艺好的绣娘资源,却未被有效整合。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她脑中逐渐清晰——整合资源,打造一个针对中高端女性市场的快时尚+轻定制成衣品牌。
但难题也随之而来:她一个侯府嫡女,不可能亲自抛头露面去经营铺子。她需要一个代理人,一个可靠的、懂行的、并且值得信任的合伙人。
她再次吩咐翠珠:“去打听一下,京城里有没有手艺好、但最近生意不顺或者被排挤的裁缝铺掌柜,最好是……老实本分些的。”
翠珠这丫头虽胆小,但办事还算利索,而且对数字有种天生的敏感,沈清弦吩咐她买的药材和东西,钱款她总能算得清清楚楚。几次下来,沈清弦便有意识地将她带在身边,开始培养。
很快,翠珠带来了消息:“小姐,打听到了。南城桂花巷有个‘赵氏成衣铺’,掌柜的姓赵,手艺听说顶好,以前还给大户人家做过活儿。但后来旁边开了家大绣坊,抢了他不少生意,加上他为人老实,不会来事,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
“赵掌柜……”沈清弦沉吟片刻,“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出府一趟。”
“出府?”翠珠吓了一跳,“小姐,您的身子……”
“无妨。”沈清弦看着窗外,“再不出门,我们主仆二人,就要坐吃山空了。”那一千两,是启动资金,不是养老钱。
次日,沈清弦借口去城外寺庙上香还愿,带着翠珠出了侯府。她刻意穿了身半新不旧的素色衣裙,用帷帽遮住了面容。
主仆二人先是去了香火鼎盛的报恩寺晃了一圈,做了做样子,便悄然绕道前往南城桂花巷。
桂花巷位置偏僻,远不如主街繁华。赵氏成衣铺的门脸很小,牌匾旧得掉漆,门口冷清,与记忆中大绣坊的门庭若市形成鲜明对比。
沈清弦示意翠珠在门外等着,自己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铺子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墙上挂着几件成品衣裳,料子普通,但针脚细密,裁剪看得出功底。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对着账本发愁,唉声叹气。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面容憨厚,眉头紧锁,正是赵掌柜。
听到门响,赵掌柜连忙起身,看到是一位戴着帷帽、衣着朴素的小姐,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招呼:“这位小姐,想看些什么?小店可以量体裁衣,也可以看看这些成衣。”
沈清弦没有去看衣服,而是走到柜台前,开门见山:“您就是赵掌柜?我姓沈,想跟您谈一笔生意。”
她的声音透过帷帽传出,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赵掌柜一愣:“生意?小姐您是想做衣裳?”
“不完全是。”沈清弦环视一圈,“我想与掌柜的合作,盘下这间铺子,或者,您以手艺和这铺子入股,我们一起做一笔大生意。”
赵掌柜张大了嘴,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姐,跑来跟他这个快关门的小铺子谈合作?还大生意?
“小……小姐,您莫不是说笑?”赵掌柜苦笑着摇头,“您也看到了,我这铺子……唉,糊口都难,哪有什么大生意。”
“铺子不在大小,在于经营的人和方法。”沈清弦语气平稳,“赵掌柜的手艺,我信得过。您缺的,是一个能让您的手艺发扬光大的机会,和一套全新的经营模式。”
“经营……模式?”赵掌柜听得云里雾里。
沈清弦知道,空口白话无法取信于人。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就画好的图样,铺在柜台上。那是一套融合了现代简约风和些许古典元素的裙装设计图,线条流畅,细节精致,与当下流行的繁复风格迥然不同,却别具一番优雅韵味。
“这是……”赵掌柜的目光一下子被图纸吸引住了。他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图样设计之新颖,裁剪之精妙。
“这是我设计的其中一款。”沈清弦缓缓道,“如果我们合作,我会提供更多类似的新颖图样。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会采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运作。”
她开始阐述她的计划核心:
“第一,我们不大量囤积成品。我们采用‘预售定制’和‘限量款’模式。每月初,我们会发布几款新衣图样,接受预定。顾客预付部分定金,我们根据订单数量采购原料,安排制作。这样,资金周转快,几乎没有库存风险。”
“第二,我们主打‘快速、新颖、独家’。每个月都有新品,款式独一无二,避免撞衫的尴尬。针对高端客户,提供轻微的个性化修改服务,谓之‘轻定制’。”
“第三,整合资源。京城像您这样手艺好但生意清淡的绣娘、裁缝应该还有不少。我们可以将他们组织起来,按我们的标准和要求进行制作,按件计酬。我们负责设计、营销和接单,他们负责生产。这叫……资源整合,共赢。”
赵掌柜听得目瞪口呆,这些闻所未闻的概念,像是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预售?限量?资源整合?每一个词他都勉强能懂,但组合在一起,带来的是一种颠覆性的商业想象。
“这……这能行吗?”他声音有些发颤。这法子太大胆了,简直是在挑战行业惯例。
“为什么不行?”沈清弦反问,“传统的裁缝铺,等着客人上门,工期长,款式旧。大绣坊,店大欺客,价格昂贵。我们的模式,又快又新,价格有竞争力,还能让顾客有参与感和独占感。赵掌柜,您甘心一辈子守着这个即将关门的铺子,让您的手艺埋没吗?还是愿意跟我赌一把,搏一个扬名京城的机会?”
赵掌柜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小姑娘,又低头看了看那张令人惊艳的设计图,内心天人交战。风险太大了!可……万一成功了呢?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梦想着成为京城最好的裁缝,可现实却将他磨砺得只剩下苟且。
沈清弦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相信,一个真正热爱手艺的人,内心总有不甘的火种。
良久,赵掌柜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小姐!您……您说的那个‘入股’,怎么个入法?”
沈清弦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成了。
“我出资一千两,负责设计、规划和后续宣传。您以这间铺子、您的手艺和您的人脉资源入股,占三成干股。铺子的日常管理仍由您负责,工钱照发,年底再按股分红。如何?”这个条件,她经过深思熟虑,既保证了控股权,也给了赵掌柜足够的激励和保障。
赵掌柜快速盘算着。铺子本就值不了几个钱,对方出一千两巨资,还给他三成干股和工钱……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成交!”赵掌柜重重一拍大腿,像是要把多年的郁气都拍散,“老汉我……就跟小姐您赌这一把!”
“合作愉快,赵掌柜。”沈清弦帷帽下的嘴角微微勾起,“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就在沈清弦与赵掌柜敲定合作细节,开始秘密筹划他们的“商业帝国”第一步时,他们并不知道,这场谈话的只言片语,正被铺子外一个看似寻常的货郎,不动声色地听在耳中。
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渐渐走远。拐过几个街角,他迅速放下担子,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对着阴影处低声道:“禀报主上,目标接触南城赵氏成衣铺掌柜,似有合作之意。谈及‘预售’、‘入股’、‘图样’等陌生词汇,所言商业之法,闻所未闻,但……似乎颇具章法。”
阴影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嗯”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继续盯着。她下一步要做什么,随时来报。”
“是!”
货郎消失,巷子重归寂静。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悄然向着那个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侯府嫡女罩去。
而沈清弦此刻,正全神贯注于她的第一个“创业项目”,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云,尚一无所知。她的逆袭之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