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冬日,是在一种高度戒备的沉寂中度过的。堡墙之上,哨兵呵出的白气瞬间凝霜,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白茫茫的雪原。堡内,秩序井然,却难掩一种压抑的期盼。沈清弦站在指挥所(由原本废弃的堡主石屋简单整理而成)的窗前,望着庭中堆积的冰雪,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她身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棉袍,那是堡中妇人所赠,洗得发白,却足够厚实。连日来的操劳与忧思,让她清减了不少,下颌线条愈发清晰,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的寒星。
“大人,”赵文山将军掀开厚重的皮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工匠坊那边新制的一批箭簇已经淬火完成,今日便能装上箭杆。按您的法子,用收集来的破甲片熔了重铸,虽然费时,但韧性和穿透力确实比之前强了不少。”
沈清弦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有劳赵将军和诸位工匠了。非常时期,能多一分力便是好的。堡中存粮清点得如何?”
“回大人,精打细算,加上前几日猎户队在附近山林有所收获,约摸还能支撑二十日。只是……柴炭消耗巨大,需得再组织人手冒险进山砍伐。”赵文山眉头紧锁,“狄人的游骑近日活动频繁,虽未大规模进攻,但像群饿狼般在四周逡巡,怕是……在等待时机,或是集结更大兵力。”
沈清弦走到简陋的沙盘前——这是她根据记忆和猎户描述,用沙土和木块堆砌的周边地形图。她的指尖点在代表黑石堡的木块上,缓缓移向南方:“我们在等援军,狄人何尝不是在等我们粮尽援绝?或者,他们在等京中的‘消息’。” 她声音低沉,最后几个字带着冰冷的重量。
赵文山神色一凛,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大人的意思是……朝中……”
“龙城之败,绝非偶然。谢老将军殉国,云昭兄重伤昏迷前所言……内奸不除,北疆永无宁日。”沈清弦抬起眼,目光锐利,“赵将军,堡中将士,皆是百战余生,可信否?”
赵文山胸膛一挺,肃然道:“大人放心!留在堡中的兄弟,都是跟狄人有血海深仇、与谢老将军同生共死过的!末将可用性命担保!”
“好。”沈清弦点头,“眼下我们能做的,便是固守待援,同时……设法查证内奸线索。谢将军若能醒来,或有关键信息。此外,所有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信使往来,必须绝对隐秘可靠。”
“末将明白!已加派了三倍暗哨,信使皆由最可靠的夜不收担任,分不同路线,交替传递消息。”
这时,翠珠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进来:“小姐,该喝药了。林老说您忧思过甚,这方子里加了安神的药材。”
沈清弦接过药碗,看着黑褐色的药汁,微微蹙眉,却还是一饮而尽。药汁苦涩,入喉却带来一丝暖意。她随口问道:“云昭兄今日情况如何?”
翠珠脸上露出些许喜色:“林老说谢将军脉象平稳了许多,今早喂水时,眼皮似乎动了几下,林老说这是快要醒转的吉兆!软软姑娘一直守着,可上心了。”
提到林软软,沈清弦冰冷的眼神柔和了些许。那丫头自谢云昭被安置在隔壁静养后,几乎寸步不离,喂药擦身,细致入微,连林老都打趣说孙女快成人家的小丫鬟了。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为这冰冷的石堡增添了几分生气。
而此时,相隔不远的静室内,药香弥漫。谢云昭安静地躺在土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悠长平稳。林软软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正用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的虚汗。少女灵动的杏眼此刻盛满了专注,小声嘟囔着:“喂,谢大将军,你都睡了多少天啦?再不醒,我爷爷存的那些好药材都快被你吃光啦!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找那株老山参,我差点掉进雪窝子里……”
她絮絮叨叨,仿佛炕上的人能听见一般。“云姐姐为了守住这堡子,天天忙到深夜,人都累瘦了。狄人还在外面虎视眈眈……你要是醒了,就能帮帮她了,对不对?”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你……你长得还真挺好看的,比我们村里所有的后生加起来都好看……哎呀我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猛地捂住发烫的脸,偷偷瞄了谢云昭一眼,见他依旧毫无反应,才松了口气,继续认真地擦拭起来。她没有注意到,谢云昭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京城,齐王府。
相较于黑石堡的沉寂与期盼,齐王府则处在一种风暴来临前的紧绷与高效运转之中。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萧执一身墨色常服,外罩玄狐大氅,正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他的脸色比几日前好了一些,但眼底的青黑显示他并未得到真正的休息。古谦垂手立在一旁,低声禀报着:
“殿下,三万京营精锐已集结完毕,粮草辎重亦已到位,随时可拔营。兵部批文、陛下虎符均已请下。只是……三皇子一党在朝会上屡次阻挠,言道北地苦寒,劳师远征,胜负难料,恐动摇国本,力主……遣使议和。”
萧执目光未离地图,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议和?用谢擎和数万北疆将士的血去议和?还是用云弦的命去议和?” 他指尖重重点在龙城的位置,然后划向黑石堡,“告诉他们,本王不仅要打,还要打出三十年太平!谁再敢言和,便是通敌叛国,其心可诛!”
“是!殿下英明!”古谦躬身,继续道,“北疆最新密报,黑石堡仍在坚守,云大人安然无恙,正与赵破虏部共御狄虏。另……谢小将军经林家村神医救治,已有苏醒迹象。只是……”
“只是什么?”萧执转身,凤眸微眯。
“只是密报中提到,林神医的孙女林软软,对谢小将军……照料颇殷。”古谦斟酌着用词。
萧执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有些怅然,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知道了。云昭若能醒来,于北疆局势亦是好事。那林家……于国有功,待战事平息,需厚赏。”
“老奴明白。”古谦迟疑片刻,又道,“殿下,您肩伤未愈,此次亲征,是否……”
“无需再言。”萧执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北疆局势,非本王亲至不可稳定。京中之事,交由你与几位先生,按计划行事。凡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是!老奴定不负殿下所托!”古谦深知劝不动,郑重应下。
萧执走到书案前,案上放着沈清弦那封密信的抄本(原件已被他焚毁)。他修长的手指拂过信纸上那熟悉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她书写时的坚韧与决绝。他提笔,在一张小小的素笺上,只写了四个字:
“坚守,待我。”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他将素笺仔细封入一枚银管,递给古谦:“用最快的渠道,送到她手上。”
“是!”
古谦退下后,萧执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凋零的枯枝。风雪归途,凶险万分。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她身边。那个在工部值房里与他针锋相对、在澄心亭中被他拂过发丝、在龙城血火中坚守不退的女子,正在北方苦寒之地,等着他。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风雨。
北疆,狄人大营。
金顶王帐内,北狄新单于阿史那顿踞坐在虎皮铺就的宝座上,听着麾下大将的禀报。他年约三十,面容粗犷,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正是野心勃勃、锐意南侵之时。
“单于,黑石堡久攻不下,那群两脚羊据险而守,弓箭犀利,我军折损了不少勇士。眼下风雪甚大,补给困难,是否暂缓攻势?”一名万夫长瓮声瓮气地道。
阿史那顿冷哼一声:“一座废弃军堡,几百残兵,就把你们难住了?本单于要的不是一座堡,是整个北疆!听说,那个害死我叔叔(指前任狄使)的云弦,还有谢擎的儿子,都在堡里?” 他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真是天赐良机!传令下去,增兵!给本单于困死黑石堡!我要拿他们的头骨,做成酒碗!”
“是!” 万夫长领命,又迟疑道,“单于,南朝那边……传来消息,齐王萧执,已率援军北上。我们是否……”
“萧执?”阿史那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随即被更盛的野心取代,“来得正好!本单于正要会会这位南朝贤王!通知我们在南朝的朋友,该他们出手了。本单于要在萧执赶到之前,踏平黑石堡,用云弦和谢云昭的血,给他一个‘惊喜’!”
帐内众将发出嗜血的嚎叫。
黑石堡。
深夜,沈清弦终于处理完军务,回到冰冷的居所。翠珠已将被褥用汤婆子暖过。她解下外袍,吹熄油灯,却毫无睡意。黑暗中,她摸出那枚贴身收藏的银管,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萧执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却重逾千钧。
“坚守,待我。”
她将银管紧紧贴在心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远方的力量与温度。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她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但她不再孤独,也不再恐惧。
“我等你。”她在心中默念,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在离黑石堡数百里之外的官道上,漆黑的夜色被连绵的火把长龙撕裂。玄色帅旗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绣着一个凌厉的“萧”字。大军中央,萧执端坐于骏马之上,玄色大氅随风翻飞,面沉如水,目光始终望着北方。马蹄踏碎冰雪,车轮碾过冻土,三万精锐,正朝着那片血与火交织的土地,日夜兼程。
风雪归途,亦是征途。相见之日,便是图穷匕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