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京城内外张灯结彩，渐浓的年节气氛暂时冲淡了朝堂的肃杀。然而，工部衙门内却无半分松懈，尤其是新任尚书沈清弦的值房，灯火常明至深夜。她深知，越是年关节庆，越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之时，丝毫不敢懈怠。萧执那夜密会时的警示言犹在耳，军械、贡品两桩要务，如同两把利剑悬于头顶。
这日清晨，她正与军器监严师傅及几位郎中商议“破虏弩”量产优化细则，户部钱粮司主事便捧着一叠文书求见，面色为难。
“云尚书，”主事躬身道，“这是年前需拨付军器监的一批专项银两票拟，请您过目用印。只是……库银近来吃紧，此番拨款，需从严核验支用明细，还望尚书体谅。”
沈清弦接过文书，快速浏览，数额巨大，项目清晰，正是“破虏弩”及边军急需箭矢的用料工费。她不动声色：“此乃军国要务，耽搁不得。账目明细，军器监已备齐，可随时供户部核查。还请贵司尽快放款，以免延误工期。”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主事干笑两声，目光闪烁，“只是……下官听闻，近日北境似无大战事，如此巨款急切拨付，是否……稍显靡费？朝中亦有大臣建言，年关当以休养生息、彰显仁政为重……”
沈清弦眸光一凝，放下文书，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主事此言差矣。武备乃立国之本，岂因一时无事而废弛？北狄狼子野心，岂会因我朝过年便刀枪入库？‘破虏弩’乃克敌利器，早一日装备边军，将士便多一分保障，边境便多一分安宁。此非靡费，实乃未雨绸缪，乃最大的仁政！若因银钱耽搁致边关有失，何人能担此重责？”
她一顶“贻误军机”的大帽子扣下，那主事顿时冷汗涔涔，连声道：“尚书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这就回去催促，尽快办理！”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下了。
严师傅叹道：“尚书，户部这般刁难，怕是……上头有人示意啊。”
沈清弦冷笑：“不过是有人想借‘节俭’之名，行掣肘之实，妄图拖延军备，其心可诛。严师傅，弩机生产绝不能停，所需银两，我亲自去户部交涉。若再有拖延，我便去御前分说！”
“有尚书做主，老朽等必竭尽全力！”严师傅等人精神一振。
处理完军务，礼部又来人，会同内廷司官员，商议年节各国使臣贡品验收及回礼制备事宜。清单冗杂，仪制繁琐，沈清弦耐着性子一一核对。当看到“西域金帐汗国”贡品清单中列有“良驹百匹，镔铁刀剑五十柄”时，她心中微微一动。金帐汗国与北狄接壤，关系微妙，此次贡品中竟有兵刃？
她状似无意地问礼部郎中：“金帐汗国此次遣使，似乎格外隆重？”
郎中答道：“回尚书，听闻是汗国老汗王病重，几位王子争位，其大王子欲借朝贡之机，寻求我朝支持，故贡礼丰厚。”
沈清弦点头，心中却记下此事。镔铁乃制作精良兵刃之上品，其来源、成色，需格外留意。
忙碌整日，回到尚书府已是深夜。沈清弦屏退左右，独坐灯下，细阅日间文书，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蛛丝马迹。萧执所言的“暗流”，似乎已开始涌动。户部的拖延，礼部清单的异常，都透着不寻常。
她下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玄云令”，心中思念如潮水般涌来。那夜他低沉的话语、深邃的眼神、指尖拂过簪梢的触感，历历在目。“此身已许国，难许卿……”这话语中的无奈与决绝，让她心疼，也更坚定了与他并肩而行的决心。
“殿下，此刻……你又在何处筹谋？”她轻声自问，心中满是牵挂。
仿佛感应到她的思绪，后窗传来极轻微的“叩叩”声。沈清弦心中一凛，警惕地靠近：“谁？”
“古谦。”窗外低应。
她开窗，古谦递入一枚细竹管，低语道：“东家密信。另，东家让属下转告，近日京城混入些许生面孔，似与西域商队有关，请大人留意金帐汗国使团动向。万事小心。”说罢，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沈清弦关窗，迫不及待地展开密信。上面是萧执瘦劲的笔迹，比平日略显潦草，显然写得急切：
“北狄密报，新单于已整合内部，蠢蠢欲动。金帐汗国大王子遣使，恐非单纯朝贡，或与狄人有关。军械之事，恐为其目标。户部拖延，乃有人欲断汝之臂膀。贡品验收，需亲力亲为，谨防掉包、夹带。年关宫宴，恐生事端，勿轻易赴宴，若必往，簪勿离身，吾自有安排。切切。”
信中所言，与她日间所虑不谋而合！北狄果然要有大动作！金帐汗国使团果然有问题！而“年关宫宴恐生事端”更让她心头一紧。皇帝设宴款待使臣，百官作陪，若在此时出事……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目光坚定。既然风雨欲来，那便迎头赶上！
次日，沈清弦亲自坐镇工部辖下的珍馐署、织造司，督查贡品验收与回礼制备。她对金帐汗国进献的镔铁刀剑格外上心，命精通匠作的老吏逐一验看。
“尚书大人，”老吏验看半晌，皱眉回禀，“这批镔铁刀，形制确为西域工艺，然……其钢火似乎……过于‘新’了些，不似常年库存之物。且有几柄刀格处的纹饰，细看之下，与北狄王庭卫队佩刀上的标记……有几分神似。”
沈清弦心中雪亮！果然有鬼！这批刀剑，很可能来自北狄，假托金帐汗国之名送入京城！其目的，要么是试探朝廷反应，要么就是为宫宴行刺做准备！
她不动声色：“仔细记录在案，所有贡品封存前，需经我亲自过目。此事暂不外传。”
“老朽明白。”
与此同时，军器监那边传来消息，一批急需的优质煤铁，在运抵京郊码头时，竟遭“流民”哄抢，损失不小！虽未伤及核心工坊，但明显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拖延生产。
沈清弦勃然大怒，亲自前往京兆尹衙门施压，要求严惩肇事者，追回物资。背后黑手隐匿极深，线索指向几个漕帮混混，但沈清弦心知，这绝非偶然。
腊月廿八，年关将至。皇帝下旨，于除夕夜在宫中设“千秋宴”，款待宗室重臣及各国使节。旨意明确点名，工部尚书云弦需列席。
该来的，终于来了。沈清弦接到旨意，神色平静。她取出那枚墨玉簪，对镜仔细簪于发间，镜中人目光清冽，毫无惧色。她又检查了袖中暗藏的“玄云令”及一枚萧执此前赠予她的、可解百毒的“清心丸”。
“翠珠，”她吩咐道，“届时你随我入宫，但不必近前，在外接应。若宫中有变，见机行事。”
“小姐，您千万小心！”翠珠满脸忧色。
除夕当日，京城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傍晚时分，沈清弦身着绯色尚书官服，外罩御寒斗篷，乘马车前往皇宫。积雪的宫道寂静无声，唯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更添几分肃杀。
赴宴官员及使臣在偏殿等候传召时，沈清弦敏锐地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三皇子一党的残余官员对她怒目而视，而金帐汗国使团中，那个身材魁梧、目光阴鸷的副使，眼神更是多次似有似无地扫过她，带着审视与……杀意？
她佯装未见，与相熟的几位官员寒暄，目光却悄悄扫视全场。萧执尚未现身。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时辰到，内侍唱喏，百官使臣依序步入灯火辉煌的太极殿。殿内暖融如春，丝竹悦耳，舞姿曼妙，一派盛世祥和。皇帝端坐龙椅，接受朝拜，神色愉悦。沈清弦按品级坐于中席，垂眸静坐，心神却高度紧绷。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各国使臣开始向皇帝敬献寿礼，歌功颂德。轮到金帐汗国使团时，那魁梧副使手持一柄装饰华丽的镶金宝刀，大步上前，用生硬的官话道：“尊敬的天朝皇帝陛下！我汗国大王子，为表诚意，特献上祖传宝刀‘霜月’，此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愿陛下持此神兵，威震四海！”
内侍接过宝刀，欲呈御前。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副使突然猛地踏前一步，竟从宽大的袍袖中又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狂吼一声：“狗皇帝！拿命来！” 身形如电，直扑御座！
“有刺客！护驾！” 殿内瞬间大乱！侍卫惊呼，官员尖叫，杯盘碎裂声四起！
一切发生得太快！御前侍卫虽反应迅速，但那刺客身手极为了得，短刃挥舞间，竟接连刺伤两名侍卫，眼看就要冲到御阶之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墨色身影如鬼魅般从席间掠出，速度更快！正是齐王萧执！他手中并无兵刃，只以一双肉掌，迅疾无比地拍向刺客手腕！
“铛！”一声脆响，刺客短刃被掌风震偏！但刺客显然志在必得，另一手竟将呈上的那柄“霜月”宝刀拔出，反手撩向萧执！刀光如匹练，寒气逼人！
萧执似乎早有预料，身形诡异地一扭，险险避开刀锋，但官袍袖口竟被划开一道口子！他脸色一白，显然动了真气。
“保护殿下！” 侍卫们终于合围上来。
然而，那刺客极为悍勇，竟不顾自身，拼命向御座方向冲杀，目标明确！殿内一片混乱，其他使臣和官员惊慌四散，反而阻碍了侍卫行动。
沈清弦在刺客暴起的瞬间已惊立起身，心提到了嗓子眼！眼见萧执遇险，她不及多想，猛地将面前案几掀翻，挡住混乱的人群，同时厉声高呼：“侍卫！拦住他！保护陛下和殿下！” 她的声音清越，在一片混乱中格外清晰，竟让附近几个吓呆的侍卫回过神来。
就在这刹那，那刺客似乎被沈清弦的呼声所激，或者是认为她是个更容易得手的目标，竟在逼退两名侍卫后，刀锋一转，携着凌厉杀气，朝着沈清弦的方向猛扑过来！口中兀自狂呼：“昏君爪牙，一并杀了！”
刀光刺眼，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沈清弦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手已摸向袖中暗藏的匕首和“玄云令”！
“清弦小心！” 萧执的惊呼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
一道黑影比声音更快！萧执竟不顾自身空门大露，以身法极限的速度，硬生生插入沈清弦与刺客之间！
“噗——”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沈清弦眼睁睁看着那道墨色身影在她面前猛地一震，刺客的短刃，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墨色王服！
“殿下！” 沈清弦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萧执却闷哼一声，右手如铁钳般死死抓住刺客持刀的手腕，左手并指如电，精准地点向刺客喉结！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刺客双眼暴突，动作僵住。
几乎同时，数名侍卫的刀剑也狠狠劈砍在刺客背上！刺客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粗重的喘息声。
“执儿！” 皇帝已由侍卫重重护住，惊魂未定，看到萧执肩头鲜血淋漓，疾呼：“御医！快传御医！”
萧执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冷汗，却强撑着站稳，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身后的沈清弦，声音沙哑：“你……没事吧？”
“我没事！殿下！你的伤！” 沈清弦冲上前，也顾不得礼仪，伸手想扶他，指尖触到他冰冷的手背和温热的血液，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无妨……皮肉伤……”萧执微微摇头，目光与她担忧的眼神交汇一瞬，复杂难言。他随即转向皇帝，单膝跪地（牵动伤口，眉头微蹙）：“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
“快平身！御医！”皇帝快步上前，亲自查看萧执伤势，脸上满是后怕与震怒，“好！好个金帐汗国！竟敢派刺客行凶！给朕将使者全部拿下！彻查！”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因萧执的及时出手和沈清弦的意外“吸引”，最终以刺客伏诛、萧执负伤告终。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北狄的阴谋，朝中的暗鬼，绝不会就此罢休。
混乱中，沈清弦扶着萧执，看着他肩头不断渗出的鲜血，感受着他身体的微颤，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锥心的痛楚。他为她挡了那一刀……
萧执借着她搀扶的力道，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低地说：“别怕……簪子……没事就好……”
沈清弦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这一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朝堂风云，都被这生死关头的情感冲刷得苍白无力。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用身体为她挡下了致命一击。
御医匆匆赶来，为萧执包扎。大殿内气氛凝重，皇帝脸色铁青，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彻查余孽。这个除夕夜，注定无人安眠。
而沈清弦扶着萧执，站在一片狼藉的宫殿中，仿佛能听到，更猛烈的风暴，正在远方天际酝酿、逼近。他们的命运，已因这一刀，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