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通过古谦传递的消息,如同暗夜中的灯塔,为焦头烂额的沈清弦指明了方向。新的铁料来源、对谢云昭的警示,都让她在狂风暴雨中暂时稳住了船舵。她依计行事,一边密信谢云昭,措辞严厉地提醒他局势复杂,万勿冲动中人圈套;一边派绝对心腹持自己的手令,暗中与“永盛”铁坊接洽,顺利拿到了质量上乘的铁料,军器监的“破甲锥”生产线在短暂的停滞後,以更隐秘的方式重新运转起来。
然而,表面的危机暂缓,并不意味着风暴平息。三皇子萧铭的“断腕之计”未能立刻逼出密匣,反而暴露了他对工部内部的影响力,这更让沈清弦坚信,最终的决战不远了。她按照萧执“持重守静”的方略,表面上专注于处理工部日常公务,暗中则加紧了对工部虞衡清吏司(掌管物料)的清洗和排查,同时通过赵铁,死死盯住那家供应劣质铁料的商号,寻找其与三皇子势力勾连的蛛丝马迹。
这日晚间,沈清弦仍在工部值房挑灯夜战,核对一批即将发往北境的军械清单。烛火摇曳,映照着她略显消瘦却目光坚定的侧脸。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她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揉了揉眉心,下意识地又去摸发间的墨玉簪,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宁静。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极轻的、却有别于寻常暗号的三声叩门声。节奏独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清弦心猛地一跳!这个信号……是萧执身边最高级别暗卫的紧急联络方式!他亲自来了?!
她立刻起身,示意侍立在旁的翠珠去开门,自己则快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官袍。
门开处,一道披着墨色斗篷的修长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带进一缕夜风的寒意。斗篷的兜帽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药香与冷冽气息的存在感,让沈清弦瞬间确认了来人的身份——齐王,萧执。
翠珠识趣地立刻退至门外,并将房门轻轻掩上。
值房内,烛光昏黄,只剩下他们二人。萧执抬手,缓缓拉下兜帽,露出那张苍白俊美、却因常年不见日光而略显透明的脸。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此刻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的淡漠,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凝重?
“殿下?”沈清弦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敛衽行礼,“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紧急变故?”她注意到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殚精竭虑。
萧执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值房内外,确认安全,然后才落在沈清弦脸上,静静看了她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沙哑几分:“谢云昭,今日午后,单枪匹马闯了兵部武选清吏司衙门,打伤了两个阻拦他的吏目。”
“什么?!”沈清弦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他为何如此鲁莽!”
“为了你。”萧执言简意赅,目光锐利,“有人在他面前‘不慎’透露,说工部有人(意指你)为保乌纱,刻意拖延北境军械,甚至以次充好,致使边军将士徒增伤亡。他信以为真,怒急攻心,便去兵部讨要‘说法’。”
沈清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发冷。好毒的计策!利用谢云昭对她的关心和耿直的性子,挑拨离间,激他闯祸!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冲动违纪,往大了说就是冲击衙门、殴打官员,足够夺职问罪!这分明是要一举废掉谢云昭这个军方强援,并彻底将她孤立!
“他现在人在何处?”她急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已被京兆尹的人扣下,暂时羁押在府衙。”萧执语气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老三(指三皇子)的人,正在四处活动,意图将事情闹大,参他个‘骄横跋扈、目无王法’的罪名。”
沈清弦心急如焚,下意识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萧执的衣袖:“殿下!云昭他是被陷害的!他绝不能有事!我们……”
“慌什么。”萧执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人已扣下,反而是好事。在京兆尹手里,比在外面被人‘意外’了强。”
他顿了顿,看着沈清弦苍白的脸,放缓了语速:“本王已让人打点过,云昭暂无性命之忧。兵部那边,老尚书看在他父亲面上,暂时压下了消息。但,时间不多。老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沈清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萧执亲自前来,绝不会只是告诉她一个坏消息。
萧执走到案前,目光扫过她摊开的军械清单,指尖在“破甲锥”一项上轻轻一点:“解铃还须系铃人。对方以此作筏,我们便从此处破局。”
他抬起眼,看向沈清弦,凤眸中精光一闪:“你立刻草拟一份奏折,不,一份陈情表。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向陛下禀明三件事。”
“第一,详细陈述‘破甲锥’研制之艰、工艺之精、于北境战事之功,并附上改进后造价已降低一成的确凿数据,驳斥‘以次充好’的污蔑。”
“第二,主动请罪,言军器监物料核查确有疏漏(指劣质铁料一事),致使军械生产一度受阻,你身为侍郎,责无旁贷,甘受惩处。但需强调,此事乃工部内部管理漏洞,已及时补救,新一批优质军械不日即可送达北境,绝未影响战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萧执声音压得更低,“在表章末尾,以‘私谊’之名为谢云昭陈情。言其年少热血,关心边事,听闻军械有误,忧心将士安危,故而行为失当。但其心可鉴,其情可悯。恳请陛下念其往日战功、其父镇守边关之苦劳,从轻发落。记住,重点要落在‘忧心军务’、‘体恤将士’上,将其冲动之举,扭转为忠勇可嘉!”
沈清弦听得心潮澎湃!萧执此计,可谓釜底抽薪!不仅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更将一场祸事变成了表功和展示忠心的机会!尤其是为谢云昭陈情那段,既全了朋友之义,又将他塑造成了忠君爱国的形象,让三皇子无从下口!
“殿下此计甚妙!”她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我即刻就写!”
“不急在这一时。”萧执抬手虚按了一下,“奏表要写,但递上去的时机,更为关键。”
“殿下的意思是?”
“等。”萧执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等老三的人先动。等他们弹劾的奏章先到御前。等陛下动怒。然后,你再将这份陈情表递上去。届时,两相对照,孰是孰非,陛下自有圣断。”
沈清弦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精妙之处!后发制人,方能凸显己方的坦荡与对方的卑劣!
“清弦明白了!谢殿下指点!”她深深一福,心中充满了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他总是在她最无助、最危急的时刻,如同神兵天降,为她拨开迷雾,指明方向。这份算无遗策的智慧与暗中运筹的守护,让她如何能不……
萧执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她略显凌乱的发髻上,那根墨玉簪依旧稳稳地簪在那里。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清减了。”
沈清弦一怔,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近乎……关怀的话来,脸颊不禁更热,低声道:“政务繁忙,无妨。”
“工部之事,非一日之功。漕运之案,亦需耐心。”萧执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保全自身,方有来日。莫要……太过苛责自己。”
这话语中的关切之意,已几乎不加掩饰。沈清弦心头剧震,抬头望向他。烛光下,他苍白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惜?还是她看错了?
“殿下……”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万千思绪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殿下的恩情,清弦……铭记在心。”
萧执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欣赏,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情愫。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抬手,似乎想替她拂去鬓边的一缕散发,但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又收了回去,重新拉上了斗篷的兜帽。
“奏表写好,让古谦送予本王过目后再发。京兆尹那边,本王自有安排。你……万事小心。”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墨影,悄无声息地退至门边,拉开房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值房内,只剩下沈清弦一人,和他留下的淡淡药香。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他靠近时带来的微凉气息,心口却怦怦直跳,如同擂鼓。他方才那句“清减了”,那欲触未触的手指,那深沉难辨的目光……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她,他对她,绝非仅仅是利用与合作。
一种混杂着甜蜜、酸涩、惶恐与巨大安心的复杂情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良久,她才缓缓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谢云昭还身陷囹圄,危机并未解除。按照萧执的谋划,她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她铺开宣纸,蘸饱墨汁,开始奋笔疾书。烛火下,她的身影坚定而专注,发间那枚墨玉簪,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这一夜,工部右侍郎的值房,灯火彻夜未熄。而一场关乎命运转折的风暴,正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