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仓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工部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汹涌的暗流。都察院、户部、工部组成的联合查案组进驻通州仓,账册封存,相关吏员被隔离讯问。表面上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但沈清弦深知,水面之下,必然是疯狂的销毁证据、串供乃至更激烈的反扑。
她在工部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孙敬亭表面上一团和气,甚至几次在部务会议上“恳切”地请她这位“精于实务”的右侍郎对漕运案“多多费心”,实则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一旦查案不利或引发更大动荡,她便是现成的替罪羊。而部中其他官员,对她更是敬而远之,汇报公务能简则简,生怕与她有过多牵扯。
这日午后,沈清弦正在值房翻阅几份无关紧要的漕河文书,门被轻轻叩响。来的是都水清吏司的一位姓王的郎中,掌管部分河工款项核销,算是孙敬亭的亲信之一。他面色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云侍郎,”王郎中躬身道,“孙侍郎让下官来请示,关于今年春汛后,豫州段黄河堤防加固的款项核销事宜。这是账目明细,请侍郎过目。”他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沈清弦接过,并未立刻翻开,只淡淡问道:“王郎中,豫州堤防加固,是何时完工的?核销程序,按例不是该由都水司初审,再报左侍郎复核吗?何以直接送到本官这里?”
王郎中面色不变,答道:“回侍郎,工程已于上月完工。只是……孙侍郎近日忙于通州仓案,无暇细审,言云侍郎您心思缜密,故特命下官先呈您阅看。毕竟,河工款项亦关乎国计民生,不容有失啊。” 话里话外,透着孙敬亭的“倚重”与甩锅的意图。
沈清弦心中冷笑,这是想用繁琐的日常事务拖住她,顺便试探她的深浅。她随手翻开账册,目光扫过几处关键数字,心中已快速盘算。这项工程款项数额巨大,核销理由多是“紧急抢险”、“物料溢价”,与她之前发现的河工款项漏洞手法如出一辙。
“嗯,”她合上账册,语气平淡,“账目先放这里。本官初涉河工,需仔细研读章程条例,以免出错。有劳王郎中了。”
王郎中见她并未立刻挑刺,也未推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躬身:“侍郎客气,下官告退。”
打发走王郎中,沈清弦将账册丢在案角。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孙敬亭绝不会坐以待毙,通州仓那边,定然有后手。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和更确凿的证据。
夜幕降临,值房内烛火摇曳。沈清弦屏退左右,正准备梳理白日所得,窗棂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不是信鸽,而是人。翠珠警觉地靠近,低声问:“谁?”
“古谦。”窗外传来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翠珠一惊,看向沈清弦。沈清弦心下一动,古掌柜亲自来了?她示意翠珠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墨韵斋”的古掌柜古谦,他依旧一身灰布长衫,神色平静,手中却提着一个食盒。
“云大人,”古谦微微躬身,“东家听闻大人近日劳心案牍,特命小人送些清心凝神的药膳过来。”
“有劳古掌柜,代本官谢过殿下。”沈清弦示意翠珠接过食盒。
古谦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东家还有几句话,让小人面禀大人。”
沈清弦会意,对翠珠道:“你去外面守着。”
翠珠应声而出,轻轻带上门。
值房内只剩下沈清弦与古谦二人。烛光下,古谦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云大人,通州仓那边,鱼儿要咬钩了。”
“哦?”沈清弦凝神静听。
“那个姓钱的书办,是关键。”古谦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此人好赌,在外欠下巨债。漕运司一个管仓的吏目,已暗中接触他,许以重金,让他将亏空之事一力承担,并咬定是前任仓督监管不力,他已将部分证据‘处理’了。”
“想弃卒保帅?”沈清弦冷笑,“那吏目背后是谁?”
“表面上是漕运司一个郎中,但真正授意的,应是孙侍郎的人。”古谦道,“他们打算明日就让钱书办‘主动投案’,造成死无对证的假象。东家让小人问大人,是此刻收网,截住钱书办,还是……放长线,钓更大的鱼?”
沈清弦沉吟片刻。截住钱书办,可以立刻坐实通州仓亏空,打击孙敬亭的气焰,但可能止步于中层官吏。若放长线,或许能牵出更深的后台,但风险也更大,一旦失控,可能前功尽弃。
“殿下之意呢?”她反问。
古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东家说,水浑才好摸鱼。但水若太浑,也可能呛着自己。如何把握时机,需大人自行决断。东家还让小人提醒大人,工部水深,孙侍郎并非唯一的大鱼,其背后,或有宫闱阴影,牵扯甚广,需格外谨慎。”
宫闱阴影?沈清弦想起萧执之前的警示,心下了然。她权衡利弊,如今自己在工部立足未稳,若贸然掀起太大风浪,恐难掌控。不如先斩其臂膀,立威站稳脚跟。
“告诉殿下,清弦以为,可先收网,拿下钱书办,敲山震虎。至于更深的水,可徐徐图之。”
古谦点头:“小人明白。此外,东家让小人将这个交给大人。”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并非纸张,“说是大人或有用处。”
沈清弦接过,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乌木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墨”字,背面则是一个复杂的徽记。
“此令可在危急时,于京中几处暗桩寻求庇护或传递消息。”古谦解释道,“但请大人慎用,非万不得已,勿要示人。”
这已远超寻常的信息相助,而是给予了实质的庇护渠道!沈清弦握着这枚微凉的令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终究……还是在意她的安危的。
“代我多谢殿下。”她将令牌小心收好。
“小人告退。”古谦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古谦走后,沈清弦独坐灯下,指尖摩挲着那枚“墨”字令牌,心绪难平。萧执的相助,总是这般及时而精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关切?这关切,与他平日里的冷漠算计交织在一起,让她越发看不清他的真心。但无论如何,这枚令牌,让她在冰冷的权谋斗争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依靠。
她收敛心神,开始布局。既然决定收网,就必须快、准、狠。她立刻密令赵铁,派人严密监视钱书办的住所和常去的赌坊,一旦发现他有前往都察院或联合查案组驻地的迹象,立即以“涉嫌舞弊”为由,抢先一步将其控制,并连夜突审,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安排妥当,已是深夜。沈清弦感到一阵疲惫,正欲歇息,值房外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是翠珠略带惊慌的声音:“小姐!不好了!军器监那边传来消息,说……说周监丞傍晚回家途中,遇袭受伤了!”
沈清弦霍然起身!周明遇袭?!
她立刻开门:“怎么回事?伤势如何?”
“送来消息的人说,周监丞是被蒙面人用棍棒打伤的,伤了腿,所幸无性命之忧,但……但对方留下话,说‘多管闲事,小心性命’!”翠珠声音发颤。
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针对的是她,却拿她身边的人开刀!是因为通州仓案?还是因为她升任工部侍郎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沈清弦面色冰寒,眼中怒火升腾。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备车!去周监丞家!”她沉声道,同时,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枚乌木令牌。风雨,果然越来越急了。而她也必须让那些人知道,她沈清弦,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