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金口玉言,兼领军器监少监的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尚未在沈清弦耳畔完全消散,其带来的波澜已开始猛烈冲击着京城的权力格局。王守仁一党的轰然倒塌,是清洗,亦是警示;而对沈清弦的这项破格任命,则是皇帝投下的一枚重棋,意在打破僵局,更意在搅动那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圣旨下达的次日,正式的官凭印信便送到了尚衣局,随之而来的,还有内廷司派人送来的一整套深青色、象征正五品少监的冠服。那颜色,比尚衣局的浅绯更深沉,也更凝重。
沈清弦抚摸着冰凉的绫锦官服,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军器监,掌天下兵器甲杖制造、存储、给授之事,下辖作坊、库房、匠户管理,体系庞杂,利益盘根错节,是工部最核心、也是最顽固的堡垒之一。王守仁虽倒,但其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岂会轻易瓦解?她以一个“外人”,尤其是女子的身份,空降至此等要津,面临的绝非和风细雨,而是明枪暗箭,甚至是无声的全面抵抗。
她没有急于立刻走马上任,而是称病告假两日。此举一是暂避风口浪尖,观察各方反应;二是争分夺秒,恶补军器监的相关资料。她通过谢云昭的渠道,弄来了军器监的组织架构图、主要官吏名录、近年重大工程卷宗摘要;又让翠珠通过“墨韵斋”的隐秘途径,搜集了监内几位主要官员的背景、派系乃至一些不便明言的“轶事”。她需要知己知彼。
两日间,消息不断传来。工部上下对此项任命一片哗然,抵触情绪激烈。几位侍郎虽未公开表态,但据说在部内会议上已大发雷霆,斥责此举“紊乱纲常”、“贻笑大方”。军器监内部更是暗流涌动,监正李崇道(王守仁心腹,虽未直接卷入贪腐案,但地位尴尬)称病不出,两位少监(均是工部元老)态度暧昧,底下各级主事、令史则人心惶惶,或观望,或已暗中串联。
第三日,沈清弦病“愈”,身着那身深青官服,手持印信,仅带了春桃和两名由谢云昭拨来的、身手矫健的亲兵作为随从,乘坐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前往位于京城西北隅的军器监衙署。她没有摆开仪仗,刻意低调。
军器监衙署比尚衣局更为宏大肃杀,高墙深院,门口守卫皆是兵士,透着一股金属与硝石混合的冷硬气息。得知新任少监到来,监丞(掌文书档案的佐官)带着几名书吏在仪门迎候,态度恭敬却难掩疏离与审视。整个衙署安静得异乎寻常,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沉默地打量着闯入者。
“下官军器监监丞周明,恭迎云少监。”周监丞年约四旬,面容精瘦,眼神闪烁。
“周监丞不必多礼。”沈清弦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李监正身体不适,监内事务,暂由哪位少监理?”
“回少监,刘大人与张大人均在衙中,已在中堂等候。”周监丞躬身道。
步入正堂,两位少监果然在座。左手边是一位年过五旬、须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胖硕官员,乃少监刘能,掌管弓弩甲胄制作;右手边是一位年近六旬、干瘦严肃的老者,乃少监张简,掌管刀枪兵械及匠户管理。二人见沈清弦进来,起身拱手,礼数周全,但眼神中的倨傲与冷淡,几乎不加掩饰。
“云少监年轻有为,陛下钦点,实乃我监之幸。”刘能打着官腔,笑容敷衍。
“军器监事务繁杂,规矩森严,云少监初来,还需慢慢熟悉。”张简语气平淡,带着长辈训诫晚辈的口吻。
沈清弦心中冷笑,这是要给她来个下马威,将她架空。“二位大人说的是。”她不动声色,在上首空着的位子坐下(那是监正的位置,她以少监身份本不应坐,但此刻她代表皇命,必须占据主动),“本官奉旨协理监务,不敢懈怠。今日前来,一是与诸位同僚见礼,二是需即刻调阅监内近年所有兵器制式图谱、各作(作坊)产能记录、物料采买账册、以及匠户名册考评。还请周监丞即刻准备。”
她开门见山,直接索要核心资料,语气不容置疑。刘、张二人脸色微变。周监丞更是面露难色:“这个……云少监,卷宗浩繁,且多有涉及机密,调阅需……”
“陛下授我兼领之权,便是信我堪当此任。”沈清弦打断他,目光锐利,“莫非监内有何卷宗,是本官不能看的?或是……周监丞觉得,陛下的旨意,在军器监行不通?”
扣上抗旨的大帽子,周监丞顿时冷汗涔涔,连称不敢,慌忙下去准备。
刘能干笑一声:“云少监新官上任,雷厉风行,佩服。只是军器制造,非比寻常,讲究的是稳字当头,祖制成例,不可轻动。若急于求成,恐生纰漏啊。”
“刘大人所言极是。”沈清弦淡淡回应,“正因军械关乎将士性命、社稷安危,才更需理清积弊,精益求精。稳,不是固步自封;祖制,也需与时俱进。陛下命我前来,正是此意。”
一席话软中带硬,噎得刘能脸色发青。张简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接下来的两日,沈清弦便泡在了军器监那散发着霉味和墨香的档案库里。她阅读速度极快,且记忆力超群,不仅看账面数字,更注重比对不同来源的记录,寻找其中的矛盾与漏洞。她发现,军器监的账目看似规整,但细究之下,问题重重:各类兵器制式陈旧,多年未变;各作产能记录与实际库存对不上号;物料采购价格虚高,且来源单一;匠户管理僵化,优秀工匠待遇不公,积极性低下。尤其是弓弩作和甲胄作,问题最为突出。
这日,她正在核对一批弓弦的耗用记录,监丞周明悄无声息地凑近,低声道:“云少监,有件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监丞但说无妨。”沈清弦头也未抬。
“是关于……京西弩坊的。那坊内存有一批三年前为边军订制的神臂弩,共五千张,但……至今未能交付。”周明声音压得更低。
“为何?”沈清弦手中笔一顿。
“这个……据说是弩机核心部件‘望山’的淬火工艺始终不过关,成品率极低,且……监内库存的精铁也已不足。”周明眼神闪烁,“此事……李监正和刘少监曾多次催促,但……唉,涉及工艺和物料,下面人也难办啊。”
沈清弦心中雪亮。这是典型的下马威加上难题甩锅。将最棘手、涉及技术瓶颈和资源短缺的烂摊子丢给她,若她解决不了,自然威信扫地,乖乖走人;若她想解决,必然触动现有的利益链条(如精铁采购)和保守的技术体系,阻力巨大。
“本官知道了。”她合上卷宗,面色平静,“明日,本官要去京西弩坊亲眼看看。周监丞,有劳安排。”
次日,沈清弦在周监丞和刘能“陪同”下,来到京西弩坊。坊内气氛沉闷,工匠们面无表情地忙碌着,但效率低下。堆积如山的半成品弩身旁,只有寥寥数人在装配调试。坊主是个一脸苦相的老匠头,诉苦说“望山”淬火十有九裂,上好精铁难寻。
沈清弦仔细查看了断裂的“望山”部件和所用的铁料。她虽不精于冶金,但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之前在“千锤坊”的了解,她敏锐地发现,问题可能不仅在于淬火工艺,更在于铁料本身的纯净度和碳含量不均匀。而工部供给的铁料,来源单一,质量参差不齐,价格却高昂。
她没有当场表态,只是详细记录了问题,并让随行画师绘制了弩机结构图。返回衙署后,她闭门沉思。解决“望山”问题,需要改进工艺和获得优质铁料。工艺改进可依靠招募能工巧匠或借鉴民间技术,但优质铁料的获取,必然触及工部乃至更上层的利益网络,这是块硬骨头。
当晚,她再次收到“墨韵斋”密信。萧执的信息总是如此及时:
“弩坊之事,乃试金石。工部铁政,积弊已久,牵涉甚广。欲破此局,可双管齐下:一,借谢郎之力,以‘边军急缺’为名,奏请特许采买民间优质铁料,此乃明路;二,闽地有海商,擅炼精钢,其法甚妙,人或可期。然,此二者皆需时机。当下之要,在于立威。可先从匠户管理入手,破其僵局,收拢人心。”
沈清弦看完,将信纸焚毁。萧执再次指明了方向,甚至提供了潜在的资源(闽地海商)。但最终的执行,仍需要她自己去闯。立威,收拢人心……从匠户管理入手。这确实是一个突破口。军器监的根基在于工匠,若能赢得工匠的支持,许多技术难题或许能迎刃而解,也能瓦解既得利益集团对基层的控制。
次日,她再次召集两位少监及主要属官,宣布了她的第一项举措:改革匠户考评与赏罚制度。她提出,废除论资排辈的旧例,实行“按件计工、质优重赏”的新法,并设立“工匠等级”,能研制新工艺、解决技术难题者,不论出身,破格提升待遇等级。同时,她宣布将亲自核查各作匠户名册,清理虚报、吃空饷的现象,将节省下来的钱粮,用于提高真正出力工匠的薪俸。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刘能当场反对:“云少监!此乃乱命!匠户管理自有成例,岂能轻易更改?按件计工,必致工匠贪快求量,不顾质量,贻害无穷!”
“刘大人过虑了。”沈清弦早有准备,“质优重赏,便是要质量与数量并重。设立质检环节,劣品不计工钱,并需赔偿料钱。至于成例,”她目光扫过众人,“若成例能让神臂弩如期交付,本官今日便不会在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事,本官意已决,即刻拟文,报工部备案施行!”
她态度强硬,不容置疑。消息很快传遍各作坊,底层工匠中引起了巨大震动,有怀疑,有期待,也有既得利益者的恐慌和暗中抵制。但一股求变的暗流,已开始涌动。
沈清弦知道,这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必然是更激烈的反扑。但她别无选择。军器监这潭深水,她已涉足,唯有勇往直前,方能在这惊涛骇浪中,为自己,也为这个帝国的武备,蹚出一条新路。她站在衙署的阁楼上,望着远处作坊升起的袅袅青烟,心中默念:新硎初试,锋芒已露,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