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授掌印的旨意如同在金殿之上铸就了一顶无形的王冠,沉重而灼烫。沈清弦跪接圣旨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有长公主一系的欣慰与期许,有永昌侯府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惶恐,更有王守仁等政敌那淬毒般冰冷的嫉恨与审视。这顶王冠,由北境将士的鲜血、尚衣局日夜不熄的灯火、以及她自己在刀锋上行走的胆魄共同熔铸,但它带来的,绝非安坐高堂的荣华,而是置身于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凶险。
谢恩出宫,重返尚衣局。属官吏员、工匠杂役齐聚正堂,黑压压跪倒一片,山呼“恭贺掌印”。声音整齐,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敬畏更深,距离也更远。沈清弦端坐于昔日李太监的位置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代掌印”,而是名正言顺的尚衣局之主。每一道命令,都将直接关联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也必将触动更多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她并未沉浸在权力的虚幻中,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实授,意味着皇帝将北境军需这沉重的担子,正式压在了她的肩上,也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暂代”这层保护色,再无退路。兵部那份要求加速补充箭矢盾牌皮甲的咨文,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萧执密信中所言“北狄王庭异动,大战在即”,绝非危言耸听。尚衣局虽主营被服,但皮甲、盾牌衬里、箭囊等物,亦在其职能边缘。以往此类军械主要由工部辖下的军器监负责,尚衣局只提供部分辅料或进行简单加工。但如今战事吃紧,军器监产能能否跟上?若不能,她这掌印的尚衣局,是否要、又能否承担起部分重任?这不仅是能力的考验,更是权力的微妙博弈,一旦越界,必将引来工部,尤其是王守仁的疯狂反扑。
她需要信息,需要判断,更需要……来自更高层面的授意或默许。
是夜,她没有回永昌侯府,而是留宿在值房后的厢房。烛火下,她铺开纸张,却久久未能落笔。直接上书请求扩大职权?太过招摇,等同宣战。向长公主求助?长公主已多次回护,不宜过度依赖。她想到了萧执。唯有他,既能洞察全局,又有足够的力量影响局势,且似乎……乐于见她在这旋涡中挣扎壮大。
她斟酌词句,最终用那特制的墨水,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寥寥数语:
“王冠已戴,荆棘缠身。北风骤紧,箭甲之需,迫在眉睫。局内革皮、衬铁略有积存,然名不正则言不顺。敢问先生,此局何解?弦当静守本分,抑或……伺机而动?”
这既是一份汇报,也是一次试探,更是一次隐晦的求助。她需要知道萧执的态度,需要他指明方向,或者,为她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信由翠珠通过那隐秘的渠道连夜送出。
在等待回音的两日里,沈清弦并未闲着。她以“清点库藏、优化用料”为名,亲自带队深入尚衣局那些平日里少人问津的库房。这里不仅堆积着历年贡余的绸缎布匹,更存放着为宫廷仪仗、侍卫制作装备所储备的各类皮革、生丝、麻绳、乃至少量用于制作扣饰、盔甲衬里的初级铁片和铜料。账目混乱,积灰甚厚。她仔细查验各类皮革的质地、厚度、韧性,询问老工匠这些材料的特性及可加工范围。她发现,库中竟存有相当数量的优质水牛皮和部分野猪皮,韧性十足,若经特殊鞣制处理,足以制作简易的皮甲内衬或护卫用手臂。那些铁片虽小,但若能找到合适的铁匠合作,或许能打造箭簇或甲片。
同时,她召见了局内几位年事已高、但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师傅,其中一位姓严的老匠人,其祖上竟曾在军器监任职。沈清弦屏退左右,虚心请教:“严师傅,以您之见,若用库中这批牛皮,仿照旧制,制作一批便于活动的轻便皮甲内衬,或加固盾牌边缘,工期与难度如何?”
严师傅初时惊疑,但见掌印态度诚恳,且提及军务,便沉吟道:“回掌印,若是简单皮衬,工艺不难,局内工匠稍加指点即可上手。但若涉及甲片镶嵌、铆合,则需铁匠协作,非我局所能。且……此举恐涉越权,工部那边……”
“我明白。”沈清弦点头,“眼下只是未雨绸缪,请教技艺罢了。您老可知,京城之中,可有技艺精湛、信誉良好,又……不过分扎眼的铁匠铺?”
严师傅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城南‘千锤坊’的老陈头,手艺是好的,就是性子倔,不与官坊打交道,只接些零散活计,或可为用。”
沈清弦默默记下。她这是在为自己铺路,无论萧执如何回应,她必须掌握主动权,至少要知道自己手中有什么牌,能打什么牌。
第二日黄昏,回信悄然而至。依旧是无名无款,字迹瘦劲:
“荆棘王冠,方显本色。名分之事,自有分晓。工部军器监,冗员塞责,产能堪忧。陛下已有不满。尔可先行秘密试制皮衬、箭囊等物,勿涉铁器,以备不时之需。‘千锤坊’可用,已着人关照。北境消息,三两日内必有确讯。”
沈清弦看完,将信纸凑近烛火。火光跳跃,映亮她深邃的眼眸。萧执的回复,简洁却信息量巨大。他默许了她试探性的越界,甚至提供了具体的切入点(皮衬、箭囊,避开工部核心的铁器),还为她扫清了合作障碍(关照千锤坊)。更关键的是,他透露了工部军器监已引起皇帝不满,以及北境确讯将至。这意味着,局势正在朝着有利于她行动的方向发展,一个巨大的机会,或许就在眼前。
她立刻行动起来。以“整理库藏、利用边角料试制新型护具以备宫内侍卫使用”为名(这是一个完美的、不易引起工部剧烈反弹的借口),她秘密抽调了以严师傅为首的几名绝对可靠的工匠,在库房深处清理出一间僻静的工坊,调拨部分库存牛皮、麻绳等物,开始参照严师傅提供的图样,试制轻便皮甲内衬和加固箭囊。她严令参与工匠保密,所有物料领取记录单独造册,由她亲自掌管。
与此同时,她通过翠珠,以外界商户定制特殊金属扣饰为名,与城南“千锤坊”取得了联系。对方果然如严师傅所说,技术精湛,但态度谨慎。然而,当翠珠出示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萧执“关照”的凭证)后,老陈头态度立刻转变,表示愿意合作,并保证守口如瓶。
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沈清弦如同一个在暗夜中布棋的棋手,谨慎地落下每一子。她知道自己走在钢丝上,但北境呼啸的寒风和谢云昭可能面临的恶战,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让她无法退缩。
三日后的深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皇城的寂静。不是八百里加急那凄厉的号角,而是数骑快马直入宫禁的沉闷蹄音。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高层圈子里蔓延开来:镇北将军谢擎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大军异动频繁,前锋已逼近边境重镇雁门关,大战一触即发!军报中,谢擎除了惯例请饷要兵外,还特意提及,此前送达的冬衣发挥了关键作用,但箭矢消耗巨大,皮甲盾牌损毁严重,急需补充!若军械不济,雁门关恐有失守之危!
消息传到尚衣局时,沈清弦正在烛下审核皮甲内衬的样品。她握着样品的手,指节微微发白。该来的,终于来了!而且,谢擎的军报,再次肯定了冬衣的效用,也将军械短缺的危机,赤裸裸地摆在了朝堂面前!
次日大朝会,气氛空前凝重。皇帝面色铁青,直接将谢擎的军报摔在了御案之上。兵部尚书满头大汗地陈述着边境危局和军械短缺的困境。工部尚书和王守仁则极力辩解,将产能不足归咎于铁矿供应、工匠不足等客观原因,承诺尽快督办,但言语间透出的推诿之意,昭然若揭。
就在朝堂之上争吵不休、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之际,一向很少在朝政上直接表态的慧敏长公主,突然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将入每个人耳中:
“皇兄,军情紧急,雁门关乃北境门户,不容有失。工部既有难处,是否可令其他衙门协理?譬如……尚衣局库中,似有皮革存储,或可赶制一批皮甲内衬、箭囊等物,暂解燃眉之急?”
长公主的话语看似建议,实则将沈清弦和她暗中筹备的事情,轻轻推到了台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到沈清弦身上!
王守仁立刻出列反对:“陛下!军械制造,自有法度!尚衣局职责在于服饰,岂可越俎代庖?此例一开,必生混乱!”
沈清弦心跳如鼓,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长公主殿下所言甚是!北境将士安危重于泰山!臣蒙圣恩,执掌尚衣局,库中确存有部分皮革。若工部一时产能不及,臣愿立军令状,可抽调可靠工匠,利用库存,在十日内,先行赶制皮甲内衬两千副,加固箭囊五千个,以供雁门关守军应急之用!所有工料耗费,臣将列明细账,呈报御前!绝不敢有负圣恩!”
她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潭!不仅接下了长公主抛来的引子,更主动加大了赌注,再立军令状!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王守仁等人又惊又怒,他们万没想到沈清弦竟敢如此大胆,直接挑战工部的权威!
皇帝的目光在沈清弦和工部官员之间逡巡,良久,沉声道:“准!云弦,朕再给你十日!若误事,严惩不贷!工部,朕给你们半月之期,若不能补齐雁门关所需军械,提头来见!”
“臣,领旨!”沈清弦重重叩首。
“臣……遵旨。”工部尚书和王守仁面色灰败,勉强应下。
退朝后,沈清弦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她成功了,成功地将自己和尚衣局,推向了帝国战争机器更核心的位置。这顶荆棘王冠,她不仅戴稳了,还亲手为其镶嵌上了更锋利的尖刺。
然而,她比谁都清楚,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十日,两千皮衬,五千箭囊!这需要调动尚衣局大部分资源,需要公开与“千锤坊”合作,需要面对工部更疯狂的阻挠和破坏。她已将自身与北境战局、与帝国的安危,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成,则功勋卓着,权柄更重;败,则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她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