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赏花宴上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其涟漪扩散的速度和范围,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料。
不过两三日功夫,“倾云记”这个名字,连同那件让素来严苛的慧敏长公主都出言赞赏的“月华裙”,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京城顶尖的贵女圈层。
人们纷纷打听,这“倾云记”是何方神圣,竟能做出如此别致的衣裳?那所谓的“云缎”又是何种稀罕料子?
流言在传播中不断被添油加醋。有人说“倾云记”的东家是江南来的神秘织造世家传人;
有人说其衣样乃宫中流出的秘本;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见镇北小将军谢云昭频频出入其地,背景深不可测。
无论传言如何荒诞,其结果便是,“倾云记”彻底火了。不再是南城一隅小有名气,而是瞬间被推上了京城时尚的风口浪尖。
甜水巷的工坊门前,第一次出现了车水马龙的景象。只是这“车马”并非前来骚扰的地痞,而是一辆辆挂着各府徽记的华丽马车。
来的皆是各府有头有脸的嬷嬷、管家,甚至有些品级不高的诰命夫人亲自前来,指名道姓要定制“倾云记”的衣物,尤其点名要那“月华裙”同款的料子和款式。
赵掌柜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饶是他经验老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他一面指挥着周掌柜临时调来醉仙楼的几个伶俐伙计帮忙维持秩序、登记名帖,一面急匆匆地赶到后院向沈清弦禀报。
“东家!门外……门外来了好多贵人府上的!都要做衣裳!这、这可如何是好?”赵掌柜激动得声音发颤。
沈清弦正对着新画的几张秋冬款式图样沉思,闻声抬起头,帷帽下的面容沉静如水。这个结果,她有所预料,但火爆程度确实超出了预期。机遇巨大,风险同样骇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倾云记”,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赵掌柜,稍安勿躁。”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出去,就按我们之前议定的章程办。”
沈清弦早已预见到可能出现的抢购潮,并制定了应对策略:
第一, 严格实行“预约制”。告知所有来客,因技艺繁复,工坊产能有限,需按登记顺序排队等候,概不插队。此举既能维持秩序,也能进一步烘托“稀缺”和“高端”的形象。
第二, 明确“倾云记”定位。对外宣称,工坊只接受“定制”与“限量预售”,绝无成品现货。且每位客户首次定制,需由东家亲自沟通需求,量体裁衣,确保独一无二。这便将“倾云记”与普通绣坊彻底区分开来。
第三, 价格分层。基础款式定价不菲,而类似“月华裙”这类用了“云缎”(实为沈清弦指点改进织法的特殊杭缎)的精品,价格更是翻了几番,直言“料稀工繁”。
第四,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清弦绝不亲自露面为所有客人服务。她将筛选客户,只接待部分身份足够重要、或订单足够有挑战性的客户,其余由她培训过的赵掌柜和周掌柜对接。她要保持神秘感,也要控制自己的暴露风险。
赵掌柜得了明确指令,心下大定,连忙出去照章办事。果然,这番“架子”端出来,非但没有劝退那些贵人,反而更坐实了“倾云记”技艺高超、非同一般的印象。能让慧敏长公主称赞的,摆点架子怎么了?越是难约,才越显身份!
就在前院忙得不可开交之际,翠珠悄悄递进来一张看似普通的拜帖。帖子素雅,没有任何徽记,只在角落用一种特殊的徽墨写着一个极小、却笔力惊人的名字——墨渊。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他来了。在这个“倾云记”一夜成名的时间点。
帖子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字:“闻君高升,聊备薄礼,望笑纳。墨渊谨上。”
随帖子附上的,是一张地契——京城西市一处位置极佳、但此前一直被某个背景深厚的皇商把持、无论如何也拿不下的临街铺面!
这份“薄礼”,价值何止万金!更重要的是,它解决了“倾云记”从幕后工坊走向前台高端门店的关键一步!这份礼,太重了,重到让沈清弦感到烫手。
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此不遗余力地扶持她?难道仅仅是为了投资回报?沈清弦绝不相信。可若非如此,他所图为何?
她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地契,沉默良久。最终,她提笔,在那张拜帖的背面,用清秀却有力的字迹回了两个字:“谢礼。未知价码。”
她要将这份“馈赠”明确为“交易”。她收下好处,但也明确告诉对方,她等着他开出条件。这是一种防守,也是一种试探。
拜帖由翠珠通过特定渠道送了出去。沈清弦不知道“墨渊”收到回信会作何想,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奔跑。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弦如同上紧发条的陀螺,高速运转。白天,她需谨慎地接待少数重要客户(如几位国公夫人、尚书千金),凭借超越时代的审美和精准的沟通,赢得了交口称赞;晚上,她要设计新图样、培训绣娘掌握新技法、审核醉仙楼汇总来的信息、规划新店铺的装修陈设……她几乎榨干了每一分精力。
而在这片繁忙与喧嚣中,谢云昭离京的前一日,再次来到了甜水巷。这一次,他并非一人,身后跟着洪涛和两名亲兵,抬着两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云老板!”谢云昭笑容依旧爽朗,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即将离别的肃杀之气,“我要回北境了,临行前,再来叨扰一次。”
他指着那两口箱子:“这是五千两现银,以及一批北地特有的优质皮货。我想向‘倾云记’下一笔长期订单。”
沈清弦心中一震。五千两现银加皮货!这手笔远超寻常定制。
“小将军这是……”
“不是我个人的。”谢云昭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北境苦寒,将士们冬季衣裳单薄。我知‘倾云记’规模尚小,不敢奢求供应全军。但这笔银子,我想请云老板帮忙,为我麾下‘玄甲营’的五百儿郎,每人定制一套加厚棉衣,一双皮质护膝,务必保暖结实。皮货便用作部分用料。可能办到?”
这不是商业订单,这是拥军,是带着温度和重量的托付。
沈清弦看着谢云昭眼中那份对麾下将士的真切关怀,再看着那沉甸甸的银箱和皮货,之前对他靠近的种种戒备和算计,在这一刻显得有些渺小。这是一个无法拒绝,也不该拒绝的请求。
她深吸一口气,隔着帷帽,郑重一礼:“小将军爱兵如子,云弦敬佩。此事,倾云记接下了。必倾尽全力,让玄甲营的勇士们,今冬能暖和一些。”
“好!”谢云昭重重抱拳,眼中满是感激与信任,“云老板高义!谢某代玄甲营五百兄弟,谢过了!北境若有战事,谢某或许无法时常回京,后续事宜,我会让洪涛与你对接。”
他没有再多言,留下银两皮货和一份详细的尺寸要求清单,便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去。背影挺拔,如同即将出鞘的战刀。
沈清弦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谢云昭的这份信任和托付,像一股暖流,却也像一道枷锁,将她与边境、与军队更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齐王府内,萧执听着无心的禀报,指尖轻轻敲着那份沈清弦回复的、写着“谢礼。未知价码”的拜帖。
“谢云昭……倒是会收买人心。”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五千两军衣,换一个‘高义’之名,和一条稳固的联系渠道。这买卖,不亏。”
他看向无心:“皮货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皆是上等货色,并无异常。”
萧执沉吟片刻,淡淡道:“既然她接了这单生意,那我们在北境的商铺,可以‘恰好’有一批急需处理的优质棉花,价格,可以比市价低三成。让赵掌柜‘偶然’发现这条渠道。”
他不仅要送店铺,还要帮她把这单充满“义”字的生意做得漂亮。他要让她欠下的“人情”,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深到她无法轻易割舍。
“另外,”萧执的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那些盯着‘倾云记’的眼珠子,也该清理一下了。特别是……永昌侯府里,那个还不安分的。”
风波已起,他要确保这阵风,只吹向对他有利的方向。而沈清弦,这颗他亲手投入局中的棋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蜕变成足以影响棋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