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清晨。
风是冷的,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湿寒,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
吴明紧了紧身上印着“志愿者”三个大字的荧光绿马甲,把电动车头盔的扣带又勒紧一格。
往日喧嚣如沸的街道,此刻空旷得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电动车轮压过落叶的脆响。高楼沉默地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日稀薄的阳光,整座城市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路口红绿灯兀自变换着颜色。
他车把上挂着的保温箱里,装着给中心医院呼吸科医护人员的午餐。沉甸甸的,压得电动车龙头都有些晃。
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单“跑腿”,也是最重要的一单。
医院门口,穿着全套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N95口罩的保安,仔细检查了他的志愿者证件和健康码(长城计划预先研发),又用测温枪在他额头上“嘀”了一下,才挥手放行。
医院内部的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有些刺鼻。
吴明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到指定的非接触配送点——住院大楼侧面一个通风良好的雨棚下。
他刚把保温箱放下,眼睛瞥见旁边早上送来的另一个保温箱,盖子还盖得好好的。他愣了一下,忍不住朝几步之外的医护人员休息室望了一眼。
休息室的窗户没关严,留了一条缝。
里面人影晃动。几个医生护士刚刚换班出来,正费力地脱着身上那套密不透风的“盔甲”。
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浮。
护目镜摘下,露出下面被汗水浸透、勒得发红甚至破皮的皮肤,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汗水把头发黏成一绺绺贴在额角、鬓边。
有人靠在墙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贪婪地呼吸着相对“自由”的空气。
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正拿着消毒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脸上被N95边缘压出的一道深紫色血印,眉头因为疼痛紧紧蹙着。
桌上,早上送来的餐盒,整齐地码放着,大部分都没打开。
吴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默默地把午餐保温箱放好,轻轻敲了敲窗户玻璃,指了指地上的箱子。
里面一个正仰头灌水的男医生看到了,疲惫地朝他挥了挥手,算是道谢,随即又转身投入了和同事低声讨论病情的工作中。
吴明没说话,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他跨上电动车,拧动电门。
车子驶出医院大门时,他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窗户。
那些疲惫到极致的身影,成了他心底沉甸甸的烙印。
社区。
电动车穿梭在冷清的街巷。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是社区互助群里跳出的新消息:
“求助!我是3栋201的王阿姨!老伴糖尿病,家里胰岛素和二甲双胍快没了!附近药房都跑遍了,说没货!急急急!”
下面很快有人回复:
“王阿姨别急!我是小区门口‘便民药店’的李姐。店里确实早空了,被前几天抢购搬光了。但我家里还有几盒老伴备用的二甲双胍,还有一支未开封的胰岛素笔芯。您先拿去顶两天!我让我家小子放您门口!”
“李姐!你自己不也是糖尿病?这怎么行!”王阿姨立刻回复。
“没事!我药还够几天!先救急!邻里邻居的!”李姐回复得很快。
吴明看着屏幕,心头一暖。
他正好在附近送单,车头一拐,几分钟后就到了“便民药店”门口。
卷闸门关着,只开了旁边一个小门。
一个穿着厚棉袄、戴着口罩的中年男人(李姐的儿子)正站在门口,满脸写着不赞同,语气带着抱怨:“妈!你自己的药量都不够了!现在外面什么情况?药多金贵啊!你还往外送?糊涂!”
门里传来李姐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你懂什么!老王头年纪大了,断药更危险!药是金贵,人命就不金贵了?邻里邻居这时候不搭把手,啥时候搭把手?赶紧给王阿姨送去!别废话!”
男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接过李姐递出来的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药盒和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胰岛素笔芯。他正要往外走,一抬头,正好看见停下车走过来的吴明。
“你是志愿者小吴吧?”男人认出了吴明身上的马甲,语气缓和了些,把袋子递过来,“麻烦你了,3栋201王阿姨家。”
吴明接过袋子,沉甸甸的,是药,更是情分。
他刚想安慰对方两句,手机又响了。
是社区网格员发来的语音,直接转到了他蓝牙耳机里:“小吴,你在便民药店附近是吧?配送系统刚弹窗,店主李春华(李姐)本人是2型糖尿病患者,用药需求已登记。你手上的配送单更新了,优先给她送一个‘慢性病应急药包’过去,里面有足量的二甲双胍和胰岛素针剂,够她一个月用的。
这是政府统一配给的,免费。告诉她,后面国家都会按时给大家送药,别担心!”
吴明愣住了,随即心头滚烫。
他立刻点开配送App,果然,新的加急单跳了出来。
他赶紧把情况跟李姐儿子说了。男人脸上的抱怨瞬间变成了惊愕,然后是浓浓的羞愧和感激。
“妈!妈!”他转身冲回店里,声音都变了调,“政府送药来了!专门给你的!够一个月!”
门里传来李姐带着哽咽的声音:“我就说……我就说国家不会不管我们……”
吴明默默地把那个印着红十字标志的应急药包,轻轻放在药店门口干净的台阶上,对着门里喊了一声:“李姐,药放门口了!您安心!”
他跨上车,继续奔向下一个地址。
后视镜里,他看到李姐的儿子站在门口,朝着他驶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午,街道。
电动车在给一户住在老社区顶楼的人家送完米面油后,突然发出一阵无力的呻吟,彻底趴窝了。
吴明焦急地踹了踹车轮,电量显示明明还有两格,估计是天气太冷,电池不行了。
他车上还有好几单等着送的药品和婴儿奶粉。时间就是生命线,耽误不得!
正急得团团转,旁边小区门卫室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裹着军大衣、戴着老花镜和口罩的门卫大爷探出头来:“小伙子,车坏啦?”
“电瓶好像冻趴了!完蛋了!我还有急单要送!”吴明急得满头汗。
大爷瞅了瞅他身上的“志愿者”马甲,又看了看他焦急的脸,没多废话,转身进了门卫室。
片刻后,他推着一辆半旧的小电驴走了出来,钥匙“哗啦”一声抛给吴明:“骑我的!我老头子也出不去,车闲着也是闲着!赶紧送东西去,别耽误正事!”
吴明接过钥匙,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大爷,这……这怎么好意思……”
“废什么话!”大爷眼睛一瞪,中气十足,“你们这些娃儿风里来雨里去给大伙儿跑腿,我老头子帮不上别的,一辆破车还舍不得?快去!甭磨叽!”
吴明不再推辞,鼻子有点发酸,重重地说了声“谢谢大爷!”
跨上那辆小电驴,拧紧电门,汇入了为这座城市输送养分的“毛细血管”。
夜晚。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租住的小屋,吴明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把自己从头到脚用消毒液喷了一遍,又冲了个滚烫的热水澡,才感觉冻僵的身体慢慢活泛过来。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瘫倒在小小的沙发上,摸出手机,点开女朋友的头像,想发几句牢骚,抱怨一下这累成狗的一天,抱怨一下这该死的病毒。
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删了又写,写了又删。那些抱怨的话,最终没能发出去。
脑海里闪过的,是医院里那张疲惫到麻木却依然坚持的脸,是李姐从门缝里递出自己救命药时那毫不犹豫的手,是门卫大爷抛过车钥匙时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有王阿姨在群里收到药后那连声的感谢……
这时,“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吴明一愣,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同样穿着志愿者马甲、戴着口罩的年轻人,手里拎着两个鼓囊囊的环保袋。
“吴明同志吧?我们是社区生活保障组的。”
领头的年轻人声音带着笑意,把袋子递过来,“这是政府统一配发的蔬菜包和速食品,还有几包口罩和一些消毒用品。辛苦了!在家好好休息,做好防护!坚持住,隔离期很快会过去的!加油!”
袋子沉甸甸的。里面有新鲜的土豆、胡萝卜、大白菜,还有两大包方便面。另外一个袋子装着一箱纯牛奶,最上面还码放着两盒KN95口罩和三瓶酒精消毒液。
吴明呆呆地接过袋子,看着两个志愿者转身走向下一家,那荧光绿的背影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异常醒目。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堵住了喉咙。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坐回沙发上。手里的袋子沉甸甸地压在腿上,传递着真实的温度。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还没发出去、充满了抱怨和疲惫的草稿,忽然觉得那些话,是那么苍白和矫情。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那些抱怨。
重新点开输入框。
手指在屏幕上坚定地敲下:
【宝宝,今天虽然累,但心里特别暖。】
【好多好多人都在努力,互相帮助。】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太不容易了,看着都心疼。还有邻居们,守望相助。】
【你别担心,我防护做得很好。你在家也要乖乖的,勤洗手,出门一定戴口罩!】
【等这阵子过去,我带你吃热干面!】
【加油!我们一定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