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
它从亿万年前地壳撕裂形成的巨大伤口深处呼啸而出,裹挟着谷底盘龙江奔腾咆哮的水汽,冰冷、潮湿、蛮横地抽打着峡谷两岸刀劈斧削般的万仞绝壁。
灰黑色的岩壁沉默着,承受着亘古的风蚀,在弥漫翻滚的灰白色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连接地狱与天界的森然门户。
就在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天堑之上,钢铁的脊梁正在刺破云雾,发出撼天动地的怒吼。
“嗡——呜——!”
巨大的塔吊吊臂撕裂浓雾,如同远古巨神的臂膀,在令人眩晕的高空中缓缓移动。粗壮的钢缆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块块重达数百吨的钢箱梁构件,被这钢铁臂膀稳稳抓起,悬吊在距离江面近三百米的虚空之上。
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照射在冰冷的钢梁表面,反射出刺眼而坚硬的寒光,旋即又被翻涌的云雾吞没。
峡谷两岸,早已矗立起数十座擎天巨柱般的桥墩。最高的几座主墩,其顶端已完全隐没在翻滚的云海之中,如同支撑天穹的巨柱。
粗壮的悬索主缆,如同巨龙的筋腱,从两岸山体深处巨大的锚碇处延伸出来,跨越七百多米的惊世距离,汇聚向江心主塔的顶端,编织成一张巨大而精密的钢铁网络。
此刻,这张网络的中心,最后的空隙正在被填补——主跨最后一段钢箱梁,即将完成合龙!
张宏站在西岸主墩顶端临时搭建的指挥平台上。这里海拔已近五百米,强劲的峡谷风如同实质的巨拳,猛烈地撞击着他身上厚重的防风冲锋衣,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安全帽的带子勒紧了下颌,防风镜的镜片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他身形如标枪般挺立,无视脚下深不见底、浊浪翻涌的深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激光测距仪,穿透层层水雾,死死锁定在几百米外、悬吊于主跨中央的那段巨大钢箱梁上。
【启动深度扫描模块……】
【目标:盘龙江大桥(主体)】
【生成三维模型……】
【受力结构分析……】
【风速风向模拟……】
他脑海中的“超级工程师系统”早已全功率运转,无形的扫描波束覆盖着整个合龙区域。
钢箱梁的实时位置、姿态角度、风速风向变化、主缆索力的微妙波动、下方工人操作的每一个细节……海量数据如同瀑布般在他意识深处流淌、计算、比对、修正。
“报告张工!东岸牵引点到位!”
“西岸顶推油缸压力稳定!”
“激光定位偏差,x轴负0.8毫米!Y轴正0.3毫米!”
“瞬时风速18米每秒!阵风22!风向西北偏西,角度稳定!”
对讲机里传来各个观测点紧张而精确的报告声,混杂在下方江水的咆哮和狂风的嘶吼中。
张宏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对讲机,声音沉稳得如同嵌入山体的岩石,穿透所有嘈杂,清晰地发布指令:
“东岸牵引组,微调油缸压力,增加5个兆帕!保持牵引力稳定!”
“西岸顶推组,同步释放压力,3个兆帕!慢!再慢!”
“塔吊操作手!稳住吊臂!听我口令,索具放松1厘米!对,就是现在!停!”
“测量组!再报偏差!”
“x轴负0.2!Y轴正0.1!毫米级!精度达标!”
“好!”
张宏眼中精光爆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迟疑的决断,“合龙段——落位!”
“落位!”
“落位!”
指令如同点燃引信的火花,瞬间传遍整个合龙体系!
巨大的橘红色钢箱梁,在精密液压系统和塔吊的协同操控下,如同被无形的手精准地托着,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嵌入两侧早已架设好的梁端预留接口。
“咔…噌……”
金属构件接触、挤压、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顶推油缸!加压!锁定!”
“高强螺栓组!上!快!”
早已严阵以待、悬挂在钢梁接口处的工人们,如同最灵巧的攀岩者,在狂风中稳住身体,手中的风炮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一颗颗碗口粗的特制高强螺栓,被巨大的扭矩硬生生地拧入预留的螺栓孔内,将两侧的钢铁巨兽,死死地铆合在一起。
“报告!合龙缝间隙达标!”
“报告!螺栓初拧完成!扭矩达标!”
“报告!应力监测点数据正常!无异常变形!”
一连串急促而振奋的报告声在对讲机频道里炸响。
“成功了!”
“合龙了!”
“盘龙江大桥合龙了!”
短暂的沉寂后,巨大的欢呼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地从峡谷两岸、从高耸的桥塔、从每一个作业面上爆发出来。
声浪甚至短暂地压过了狂风的嘶吼和江水的咆哮!
张宏缓缓放下对讲机,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
他长长地深吸一口冰冷潮湿、带着铁锈和汗水气息的空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如释重负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摘下防风镜,用力抹了一把脸上凝结的水珠和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一个苍老而充满感慨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啊!”
张宏转过头。工程院桥梁领域的泰斗,高宗堂院士,不知何时也登上了指挥平台,同样穿着厚重的防风衣,花白的头发在狂风中凌乱飞舞。
这位桥老科学家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智慧,此刻,他正透过自己的高倍望远镜,贪婪地凝视着那条在云雾中终于连成一体的钢铁巨龙,眼中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激动和赞叹。
“七百多米的主跨,近三百米的桥面高度……世界第一高桥!名副其实的世界第一!”
高宗堂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张宏,眼神复杂,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后生可畏的感慨,
“张宏啊,说实话,三年前,你拿着那份‘盘龙江大桥初步构想’来找我的时候,我心里是打鼓的。太超前了!太冒险了!地质条件之复杂,施工难度之巨大,技术瓶颈之多……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他拍了拍冰冷的钢铁栏杆,发出沉闷的回响。
“要不是你后来提供的那些……‘技术思路’,”高宗堂刻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
“关于超高性能混凝土的配方优化、关于深大峡谷强风环境下悬索桥抗风稳定性计算模型、关于大吨位钢箱梁整体吊装和精准定位的液压同步控制算法……还有你坚持要求采用的新型高强度耐候钢材……”
高宗堂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后怕和由衷的佩服:“这些思路,很多都跳出了现有的工程认知框架,简直像是……来自未来。没有这些关键性的‘参考’,这座桥,别说三年,再给我们一个五年计划,恐怕也未必能如此顺利地合龙!”
张宏迎着老院士洞察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表情,没有居功自傲,反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清醒与谦逊:“高老,您过誉了。没有我张宏,这座桥,华夏的工程人一样能造出来,一样能站上世界之巅。”
他说的是实话。前世,没有他张宏,没有系统,华夏工人一样造出了这座大桥。
张宏将目光投向下方云雾中那些如同蚂蚁般渺小、此刻却爆发出惊天动地欢呼声的工人身影。
投向那些在极端环境中操控着钢铁巨兽的技术人员,投向两岸山体深处那些开凿锚碇、埋设管线、默默付出的无名英雄。
“华夏,永远不缺能人,不缺智慧,更不缺咬牙苦干、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硬骨头精神。”
张宏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做的,不过是用一些取巧的‘想法’,缩短了这个过程,让这条路,能早一点通。”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高宗堂脸上,无比真诚:“真正伟大的,从来不是我张宏这个画图纸、提思路的设计者。而是他们——”
他抬起手,指向峡谷两岸,指向那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钢铁巨龙。
“是这千千万万个在寒风里、在烈日下、在几百米高空、在不见天日的隧道深处,用血肉之躯,用汗水和智慧,一钉一铆,把岭南高铁这个世纪工程,从蓝图一点点变成现实的普通工人!”
“他们,才是撑起这条钢铁巨龙,撑起这个国家工业脊梁的——真正的英雄!”
呼啸的峡谷风,卷着张宏的话语,吹向云雾深处。
高宗堂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又深沉如海的工程师,看着他眼中那份对劳动者发自肺腑的尊重与真诚,沉默了。
良久,这位见惯风云的桥梁泰斗,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而明亮的光芒。
“张宏,工程界出了你这样一位栋梁,真是华夏之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