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持续了整整一天。
最终讨论并投票表决通过的选线图定稿,与张宏最初构想的任何一条线都相去甚远。
它既不是技术最优解,也不是经济最优解,更像一条在无数力量拉扯下艰难前行的“之”字折线:
为了绕过某个生态敏感区,线路在山区多盘绕了三十七公里。
为了满足某个革命老区县的强烈诉求,硬生生插入一个客流量预估严重不足的高架站。
为了平衡两省边界几个市的矛盾,一段相对平直的路径被扭成了麻花,增加了两座中等长度的隧道和一座特大桥……
最终里程和桥隧比,比之前两个方案都要显着提升,预估造价和工期也都大幅攀升。
看着那条蜿蜒曲折、充满了妥协痕迹的最终选线,张宏只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完美的技术,在落地之后都不能达到理想情况……就像前世350km\/s的高铁,在全国不少线路,只能跑到250甚至200。
原来这并非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技术之外的现实因素制约……这样的结果,让张宏心情十分复杂,有种梦想被强行阉割、被迫于现实妥协的压抑。
他默默收起笔记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失落,没能逃过身边两位老院士的眼睛。
会后,当天晚上,邕江边一家私密性极好的高档酒楼包厢。
巨大的落地窗外,邕江在两岸璀璨灯火照耀下,流淌着彩色的星河。
包厢内,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西川特色菜肴:板栗鸡、啤酒鱼、醋血鸭、烧猪蹄……茉莉花茶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
这是郑强做东,只有规划组核心成员的小范围聚餐。
郑强端起茶杯,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目光首先落在张宏身上:“小张啊,来,这第一杯,先敬你!
在京城搞125规划那会儿,你给公路、铁路、桥梁、隧道提的那些优化建议,特别是那个500公里时速的高铁技术路线……啧啧,老头子我当时就觉得,后生可畏啊!”
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郑老过奖了,是各位前辈指导得好。”张宏连忙双手举杯,恭敬地回应。
见张宏脸上还有几分阴霾,卢春福细心地夹了一筷子清蒸石斑鱼放到张宏面前的骨碟里,温和地笑了笑:“小张,还在想下午选线的事?”
张宏没有否认,放下筷子,坦诚道:“卢老,郑老,我……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两套方案大家都不看好。最后的路线规划,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最优解……
甚至,有些路段的设计,会直接影响到我们500公里时速稳定性和安全裕度的验证目标……”
他的语气带着工程人出于技术的纯粹忧虑。
郑强和卢春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和一丝笑意。
“小张啊,”卢春福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你这份对技术的纯粹追求和力求最优的执着,是好事,是我们工程人的本分。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高铁建设,从来就不单单是技术问题,也不是交通问题那么简单。它还是政治问题、经济问题、民生问题!”
郑强接过话头:“从技术本身出发的规划,往往只是理想状态下的蓝图。落地生根,就要面对现实的土壤——地方发展的渴求,区域平衡的需要,财政的盘子,征拆的硬骨头,甚至……不同层级、不同部门之间微妙的博弈。
今天你看到的,就是这种复杂性的集中体现。
每一处看似不合理的绕行,每一个多出来的站点,背后可能都牵涉着几百万人的出行便利、一个地区的脱贫希望、或者某种必须顾全的大局考量。”
张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陶瓷杯。
两位老院士的话,像一把钥匙,让他从工程本身、从个人的眼光局限中跳了出来,站在更高的站位,更宽广的视野,看到了工程之外更广阔、更复杂、也更真实的世界。
现实不是玩游戏,可以随便拉直线架设道路。
现实要通盘考虑工程之外的复杂因素……在所有因素之中,取得平衡——没错,平衡。或者说“和谐”,这才是所有规划设计的最优解。
张宏只觉得一股暖流夹杂着醍醐灌顶的清明感,从心底涌起,冲散了之前的困惑与失落。
他深深吸了口气,端起那杯刚刚斟满的茶,站起身,对着点拨点化他的老前辈,郑重地说道:“郑老,卢老,谢谢您二老的教诲!我明白了。是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好!懂了就好!”郑强朗声大笑,显然对张宏的悟性极为满意。
卢春福也欣慰地笑着,示意张宏坐下。
他拿起自己的茶杯,和郑强默契地碰了一下,然后目光再次落在张宏年轻而英挺的脸上,眼神里多了一份郑重其事。“小张啊……”
卢春福的声音放得更缓,更沉,“其实,在岭南高铁项目筹备初期,讨论总设计师人选时,是有人极力推荐你直接挑这个大梁的。”
张宏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眼中瞬间掠过震惊的光芒。他完全没想过这一点!
郑强缓缓点头,证实了卢春福的话:“不错。你的能力、你的贡献、你那份敢为天下先的技术构想,都足以支撑这个位置。但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过来人的沧桑与睿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太年轻了,崛起的速度又太快。这个位置,风口浪尖,万众瞩目,也意味着无时无刻不处在风暴的核心。
以你现在的根基和阅历,直接站上去,面临的将不仅仅是复杂的技术难题,更有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难以预料的明枪暗箭。总设计师的位置与你,不是荣耀,而是损害……”
“没错!”
卢春福直接接过了话头,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这群老骨头私下里商量过了,一致认为,让你现在就去顶那最烈的风,扛那最重的雷,太早了些。拔苗助长,未必是好事。”
他看着张宏,眼神无比认真,“所以,这次我跟郑老专程下来,担任这个总设计师和这个副总设计师,就是想专门带着你走这一程!”
卢春福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敲打在张宏的心上,“让你在相对‘安全’的位置上,看清楚这盘大棋是怎么下的,看清楚工程以外的暗流,完完整整把高铁的建设过程走一遍。让你在实践里,把技术以外的功夫,也真正锤炼扎实了!”
郑强端起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宏,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张宏,你记住。我们这些老家伙,终究是要退出舞台的。华夏工程行业的未来,需要新的脊梁。
我们俩今天坐在这里,最大的心愿,不是修好一条岭南高铁,而是希望你们这些年轻人,能稳稳地、踏踏实实地成长起来!
你的路,还很长很长。不必急于一时一地的成就,不必争那虚妄的名头。稳扎稳打,厚积薄发……
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看好你!未来华夏工程界的大梁,张宏你必能比我们这些人挑的更好!”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张宏耳边炸响。
更如同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因选线折中而产生的意难平。
原来,这看似“屈居人后”的安排,竟是两位国宝级的老院士,用他们巨大的声望和身躯,为他撑起的一片遮风挡雨、助他成长的天空!
那份深沉的期许、那毫无保留的信任、那对待晚辈的爱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又化作一股滚烫的力量涌向四肢百骸。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后的椅子都发出一声轻响。手中的茶杯微微颤抖着,看着眼前两位白发苍苍却目光如炬的院士,看着他们眼中那份殷切得近乎烫人的期望,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涌,最终只化作最朴素也最郑重的承诺。
“郑老,卢老!”
他双手捧杯,腰背挺得如同他设计的桥墩般笔直,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却异常清晰、坚定:“您二老的苦心,晚辈明白了!
这份信任和栽培,张宏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请二老放心!我一定虚心学习,加倍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把本事练得更扎实!
绝不辜负诸位前辈的期望!绝不辜负国家的重托!”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那象征着托付与承诺的清茶,一饮而尽!
他眼中迸发出炽烈的火焰,目光从未有过的明亮、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
郑强和卢春福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无比欣慰和释然的笑容。
“好孩子!”郑强重重地拍在张宏的肩膀上,力道沉实。
“未来,看你的了!”卢春福也伸出手,与他紧紧一握。
窗外的邕江,在夜色中无声奔流,带着上游的泥沙与下游的希望,义无反顾地奔向更广阔的海洋。
而在这间临江的包厢里,一场关于技术、关于责任、关于未来的传承,悄然完成交接。
张宏的目光越过窗外的灯火,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那条注定创造辉煌、创造历史的钢铁巨龙,在岭南大地腾空而起,震惊四海八荒。
这一刻,他眼中的除了不服输的锐气,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源自理解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