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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月,张宏带着这支主要由桃源研究院科研骨干组成的勘探队,彻底融入了这片莽荒的喀斯特峰丛。

他们像一群执着的地质蚂蚁,在群山的褶皱里艰难穿行。

白天,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毒辣日头,攀爬近乎垂直的陡坡。

汗水流进眼睛,蜇得生疼;粗糙的岩石磨破了手掌和膝盖,血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在勘探服上留下深褐色的印记。

遇到深不见底的溶洞或裂隙,便要依靠绳索悬吊而下,在阴冷潮湿的黑暗中,打着手电,一寸寸地敲打岩壁,记录岩性,测量走向倾角,采集岩芯样本。

洞顶渗下的冷水,常常猝不及防地灌进后颈,激得人浑身一颤。

强风是常客,在毫无遮蔽的山脊上,能把人吹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

夜晚,宿营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里,或者干脆找个背风的岩凹。蚊虫的嗡鸣如同轰炸机群,隔着薄薄的帐篷布也能发动无休止的袭击。

山里的夜露极重,清晨醒来,睡袋外面总是湿漉漉一层水汽。有时一觉醒来,帐篷里还会多出“辣条”这样的不速之客。

伙食更是简单粗糙到极点,压缩饼干、冰冷的罐头、煮得半生不熟的面条是常态,能吃到一顿热乎的米饭配咸菜,就是难得的享受。

张宏和所有人一样,啃着同样的干粮,睡在同样的帐篷,攀爬着同样的悬崖。

他高大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最危险、最困难的位置。

每次绳索下降,他打头阵;每次进入未知溶洞,他第一个探路;每次遇到复杂地质构造,他亲自蹲下来,用手去触摸,用地质锤去敲击,耐心地给学生们讲解判断要点。

他身上那股沉稳如山、坚毅如铁的气质,在无声地感染着整支队伍,成为这支年轻勘探队最可靠的主心骨。

其实张宏并不比学生们大多少。甚至,比钟汉灵他们这些博士生,还小两三岁。

但所有人仍自发的发自内心的尊称他为“张老师”,此时不再只是对张宏学术能力的崇拜,渐渐更多的是对他人格魅力的折服。

大家都觉得,张宏身上值得他们认真学习优秀品质,太多了!

而我们的“张老师”无论白天多么疲惫不堪,无论收工回到帐篷时夜色多深,总会找个信号稍好的地方——有时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头,有时是营地旁边一块凸起的大石——掏出他那部诺基亚N76,给老婆打电话。

“喂,文秀?今天怎么样?”张宏的声音会立刻变得柔和,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山风常常将他低沉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电话那头,陈文秀的声音总是带着笑意,努力地传递着轻松:“挺好的。程琳姐和曾姨把我照顾得很好,你就别担心啦。”

“那就好。胃口呢?有没有按时吃饭休息?”张宏不厌其烦地问着琐碎的细节,仿佛能透过电波看到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和温柔的笑脸。

“好着呢!程琳姐简直比我妈还操心,到点就催我吃饭睡觉。曾姨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我都快被养成小猪了……”陈文秀的声音带着幸福的无奈。

“那就好,听话。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张宏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每一次通话的最后,都是这句朴素的叮嘱。

短暂的温存,是他艰苦卓绝的勘探工作中最好的慰藉。

帐篷里,其他队员们也各自低声对着手机,诉说着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和山里的艰辛。

小赵对着电话那头的女朋友抱怨蚊子太毒,手臂上全是包;老李则叮嘱着家里上初中的儿子好好学习,别惹妈妈生气……

小小的营地,弥漫着浓浓的乡愁和牵挂,却又被一种共同的使命感和相互支撑的温暖所包裹。

……

这天下午,勘探队刚从一个布满荆棘的山坳里钻出来,个个灰头土脸,衣服被划破了好几处。

他们正准备在一条小溪边稍作休整,清洗一下。突然,山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人语声。

循声望去,只见十几个穿着朴素、皮肤黝黑的当地村民,正沿着崎岖的山路快步走来。

他们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提着竹篮,脸上带着淳朴而热切的笑容。

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汉,他老远就朝着张宏他们挥手,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喊道:“同志!勘探队的同志!歇歇脚!吃点东西!”

村民们热情地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打开背篓和竹篮。

里面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是冒着热气的竹筒饭、油亮喷香的腊肉、煮熟的玉米棒子,还有几大壶自家熬的、散发着草药清香的凉茶。

“同志,辛苦了!快吃点热乎的!”老汉搓着手,脸上是真诚的关切,“看你们天天在这大山里钻,风吹日晒的,太不容易了!”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勘探队员们有些措手不及,又倍感温暖。

张宏连忙上前,代表队伍表示感谢:“谢谢老乡!谢谢你们!心意我们领了,东西真不能收,我们有纪律。”他婉拒着村民递过来的食物。

“哎呀,啥纪律不纪律的!一点自家东西,不值钱!拿着拿着!”

老汉不由分说地把一个装着腊肉和竹筒饭的竹篮塞到旁边钟汉灵的手里,“你们是来给我们修铁路的吧?盼星星盼月亮啊!吃点东西算啥!”

接下来的几天,无论勘探队转到哪个山头,这群热心的村民似乎总能找到他们。

有时是送些新鲜的瓜果,有时是煮好的鸡蛋,总是热情地邀请他们下山去村里歇歇脚,吃顿便饭。

张宏每次都带着队员们郑重道谢,婉言拒绝邀请,但村民们依旧锲而不舍。

张宏心中疑惑渐生。这份热情,似乎超出了单纯的好客。

这天傍晚,勘探队完成一个点的测量,收拾装备准备返回临时营地。那群村民又出现了,依旧是熟悉的笑脸和沉甸甸的竹篮。

张宏迎上去,诚恳地说:“老乡们,真的太感谢你们了!你们的心意,我们真的感受到了。只是……我们勘探任务重,时间紧,实在不能去村里打扰。你们这样天天辛苦地给我们送东西,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领头的老汉脸上热切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随即被一种难以启齿的期盼所取代。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看了看身边的乡亲们,终于鼓起勇气,用带着浓重乡音、有些磕巴的普通话说道:

“工程师同志,我们……我们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老汉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我们听说,你们是在勘探铁路线……我们就是想问问……这铁路……能不能……能不能从我们村边上过?在我们乡政府那边……设个站?”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卑微的希冀:“我们这山旮旯,出趟门太难了…去趟县城,天不亮就得走,翻山越岭,要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啊!娃娃上学,老人看病,太难了……要是铁路能通到乡里,那……那可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他身后的村民们也纷纷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渴望,像黑暗中渴望光亮的人。

张宏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这些天村民持续热情背后的真正原因。

他看着眼前这些被生活刻下深深印记、眼神中充满卑微期盼的面孔,一股酸涩夹杂着沉重的责任感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几秒,组织着最能让老乡理解的语言。

“老乡,”张宏的声音放得很缓,很清晰,带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首先,谢谢你们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你们盼铁路、想发展的心,我们完全理解!”他先肯定了对方的愿望。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工程师的严谨,“我们正在勘探的这条铁路,是高铁。高铁,和咱们以前坐的那种‘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不一样。”

他用手比划着速度,“它跑得非常非常快,像飞一样!所以,它不能像普通火车那样,想停就停,站站都停。”

看着村民们眼中升起的茫然和失望,张宏耐心解释:“高铁速度太快,停靠一次需要很长的距离来减速和加速。站点不能设得太密,否则它就跑不快了,也失去了高铁的意义。通常,高铁的站点都会设在比较大的城市或者重要的交通枢纽上。”

他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县城方向:“按照规划,高铁会经过我们县的县城,那里会设一个站。从你们乡到县城,以后修通了公路,坐车也就半个多小时,比现在翻山越岭强多了!”

“公路?”老汉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火苗。

“对!”张宏肯定地点头,语气充满承诺,“高铁会带动整个地区的发展!修好高铁,配套的公路建设肯定也会跟上!我会把咱们村、咱们乡出行困难的情况,详细反映给县里、市里的领导!争取早日把通往你们这里的公路修好!让大家出门不再难!”

“真的吗?工程师同志!真能帮我们反映?!”老汉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了张宏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的!我张宏说到做到!”张宏郑重地承诺,眼神坦荡而真诚。

“太好了!太好了!”

老汉激动地连连点头,转身对身后的村民们用土话大声说着什么。

村民们脸上的失望迅速被巨大的惊喜取代,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笑声,看向张宏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信任。

“工程师同志!你们是好人!谢谢!谢谢你们啊!”

老汉眼眶有些发红,再次将那个装满食物的竹篮塞到张宏手里,“这个一定收下!一点心意!你们辛苦!”

这一次,张宏没有再推辞。他代表勘探队,郑重地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勘探任务终于告一段落。

临行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勘探队的车辆旁,已经围满了送行的村民。

他们带来了更多的东西:一筐筐还带着露水的山野菌菇、一袋袋晒得金黄的笋干、一串串自家熏制的腊肉、甚至还有几坛子用竹筒密封好的土酿米酒……东西堆在车旁,像一座小小的山丘。

“张工程师,带上!路上吃!”

“钟博士,冼博士,拿着!都是山里不值钱的东西!”

“陈博士,路上小心啊!”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围着,淳朴的热情几乎要将人融化。

张宏和队员们看着这些朴素的馈赠,看着村民们脸上真挚的笑容和不舍的眼神,心头百感交集。

村民的这份情意,比任何勋章都沉重!

车辆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偏僻村落。后视镜里,村民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山路上几个模糊的点,却依然在奋力地挥手。

车厢里一片沉默。

年轻的科研人员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险峻却仿佛有了不同意味的群山,看着放在脚边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山货,眼神复杂。

“真没想到……”钟汉灵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低沉,“他们盼一个火车站,盼得那么苦……”

“是啊,”冼光华也感慨道,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带着一丝沉重,“为了能方便一点,他们天天给我们送吃的……想想他们每天走那么远的山路……”

“山村发展,太艰难了。”陈建章言简意赅,却道出了核心。

张宏坐在副驾驶,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深邃的目光穿透层峦叠嶂。

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所以,我们这些搞工程的人,才更要加倍努力。”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郑重:

“修公路,修铁路,架桥梁,通隧道,通水电……把这些基础设施的筋骨,扎进祖国最偏远、最需要的地方!”

“让天堑变通途,让深山不再阻隔!”

“只有路通了,信息通了,外面的世界进来了,山里的好东西出去了……”

“这些朴素的乡亲们,才能真正分享到国家发展的成果,才能过上他们期盼的、不再为行路难而发愁的好日子!”

“我们手里拿的罗盘、地质锤,肩上扛的测量仪,脑子里装的知识和技术……最终的意义,不就是这个吗?”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

钟汉灵、冼光华、陈建章,以及其他年轻的队员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们看着张宏宽厚沉稳的背影,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曾经只代表着艰苦和危险的群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所学所做的一切,与地图上那个小小村落里人们的笑容,与这片广袤土地上无数普通人的幸福期盼,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使命感,如同山涧清泉,悄然注入年轻的心田,冲刷掉连日来的疲惫与抱怨,点燃了更加纯粹、更加炽热的奋斗火焰。

车窗外的喀斯特峰丛,在晨光中依旧沉默,却仿佛被赋予了新的、充满希望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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