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日,总有几天格外闷热。
空气湿黏得能拧出水来,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撕裂蒸腾的暑气。
省w大院那间能容纳几百人的报告厅,坐满了来自云川、东川、西川三省的各地市、各方代表,冷气足得叫人起鸡皮疙瘩,却压不住弥漫在房间里的焦躁。
大屏幕上是一张巨大的岭南三省地形图,上面被不同颜色的粗线、细线、虚线标注,红点绿点黄点,乱得就像小孩涂鸦。
在座的各方代表正就岭南高铁的选线问题争执不休。几乎个个面红耳赤,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和无法调和的利益诉求。
“必须过我们临沧!这是云川西南部几百万群众唯一的快速出省通道!绕过去?我们坚决不同意!”
一位身材敦实、脸膛黑红的云川代表猛地一拍桌子,茶杯盖都震得跳了一下。
“笑话!”
对面立刻有人顶了回来,是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东川官员,语气带着沿海发达地区特有的优越感,“经济效益最大化才是根本!高铁不是扶贫专列,优先考虑交通枢纽和经济重镇,串联珠三角核心城市群,辐射带动效应才是最优解!
走你们那些深山老林,客流在哪?收益在哪?”
“深山老林怎么了?”
西川的一位老工程师,头发花白,声音却洪亮如钟,手指几乎要戳到地图上西川腹地那片密密麻麻的等高线,“西川多少县市盼星星盼月亮!高铁不过境,谈何发展?谈何脱贫?你们东川是富了,别忘了全国一盘棋!”
口水仗你来我往,会议室像炸开了锅。
每个人都想将这条代表着无限机遇的钢铁巨龙拉向自己的地盘,寸土必争。
张宏和规划组核心成员大屏幕前的主席台席位上,位置居中,就在郑强的左手边。面朝着台下争论不休的众人,保持平静神态。
他年轻的面孔在满室中老年官员和技术权威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沉静。
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张宏心里已经在认真思考,权衡不同选线方案的利弊。
“各位同志,稍安勿躁。”
郑强总设计师沉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带着历经风浪的定力,瞬间压下了部分嘈杂。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张宏身上,“下面,有请张宏同志,代表专家组介绍目前两套最优的两套选线方案。这两套方案均经过专家团队研究讨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宏身上,有审视,有期待,也有隐隐的不服气。
张宏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到巨大的地图前。
他拿起激光笔,一个醒目的红色光点精准地落在地图上。
“各位领导,各位代表同志。”
他的声音清晰穿透会议室的杂音,带着工程师特有的冷静和逻辑力量,“技术最优方案,我们称之为‘取直’方案。”
红色光点沿着一条相对平直的路径,在云贵高原边缘和西川盆地之间,巧妙地寻找着地质相对稳定、起伏较小的地带快速划过。
“基于详尽的地质遥感、物探数据和三维建模推演,此方案最大程度规避了大型断裂带、深切峡谷和巨型溶洞群等重大工程风险区域。
桥梁、隧道比例控制在相对合理的40%左右。
总里程最短,预估建设周期可控,综合造价最低。
速度目标值达成500公里级别的技术验证,有最高的工程把握度。”
红色光点停住。
他顿了顿,激光笔切换,一道蓝色光点亮起,沿着另一条蜿蜒的路径开始移动。
这条线明显绕开了不少险峻之地,串联起三省地图上标注的几个重点城市节点。
“‘经济优先’方案。”
张宏的声音依旧平稳,“重点考虑覆盖人口密集区域和重要经济增长极。路线主动接入云川省会、东川沿海经济带核心城市以及西川几个具有战略潜力的地级市枢纽。
虽然里程有所增加,桥隧比会上升到55%以上,施工难度和周期相应拉长,造价提高,但建成后的直接经济拉动效应和社会效益,预计将远超‘取直’方案。
技术层面,我们经过反复模拟,在加强关键节点工程措施的前提下,500公里时速的技术验证目标,依然可以实现。”
他放下激光笔,目光坦然地迎向全场:“两个方案,各有侧重。‘取直’方案在工程实现和成本控制上优势明显;‘经济优先’方案在长远发展动能释放上潜力巨大。
如何抉择,需要综合权衡。请在场各位代表审议,谢谢大家!”
阐述完毕,会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张宏清晰的讲解脉络似乎让部分人冷静了片刻。
但很快,更大的喧嚣爆发出来。
“张院士!你那个‘取直’方案,是省钱了,是好修了,可把我们红河州近千万人口直接甩在高铁线外了!这叫我们怎么脱贫?怎么发展?”
西川红河州的一位领导激动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就是!我们文山市虽然不在核心经济带上,但矿产资源丰富,是云川重要的工业基地!‘经济优先’方案里也只是擦边而过,辐射效应太弱!”云川的代表立刻附和。
“张院士,”东川那位金丝眼镜官员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您提出的方案技术性很强。但高铁建设,不能只看图纸和模型!
地方发展的实际需求、财政配套能力、征地拆迁的难度…都应该纳入通盘考量。
您这‘经济优先’方案,对我们东川几个关键节点的覆盖,还是不够深入!”
“我们贺州市……”
“我们革命老区……”
“我们昭通……”
声浪再次高涨,甚至比之前更加激烈。
张宏提出的两条清晰的、技术逻辑自洽的路径,在现实复杂的地方利益版图和多元诉求面前,如同投入激流的石子,瞬间被淹没、被扭曲。
他站在地图前,看着代表们为了一个站点、一段线路的走向争得面红耳赤,看着自己精心计算、力求最优的线条被各种质疑、否决、拉扯、修改,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深深困惑感。
为什么……大家对这两套方案都不满意?
明明是“甜”和“咸”,应该总有一款能让大多数人喜欢才对。
还是说……不甜不咸或者说又甜又咸,才是最大公约数?
张宏眉头紧锁,沉默地走回座位坐下,拿起笔,综合记录起各方意见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