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映雪院士的办公室,简洁得近乎冷硬。
巨大的落地书柜塞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和卷宗,占据了一整面墙。
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伶仃洋海域的水深地形图和复杂的桥梁结构草图,线条凌厉,如同她本人的气质。
一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纤尘不染,只有一台笨重的台式电脑、几份摊开的文件和一杯早已冷掉的清茶。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丝淡淡的、属于精密仪器的金属冷冽气味。
张宏刚在靠墙的一张硬木椅子上坐下,办公室门就被再次推开。
赵映雪雷厉风行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位同样穿着白大褂、气质各异却都带着浓厚学者气息的老者。
赵映雪没有寒暄,径直走到张宏对面沙发坐下。其他几位学者,也都落座旁边,几道目光如探照灯般打在张宏身上。
“张宏同志,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了。”
赵院士的声音干脆利落,“这几位是院里桥梁工程方向的权威专家,陈教授、刘工、孙老。”
她快速点过三人名字,被点到名的专家对张宏微微颔首,目光同样锐利而充满探究。
“你在邕廉高速桥梁项目上应用的预制拼装技术和提升结构整体性的工艺。我想听细节,越具体越好。尤其是,”
她顿了顿,目光紧锁张宏,“关于如何确保大型预制构件在复杂地形下的毫米级对接精度,以及你们处理接缝应力集中的独特方法。”
张宏心头微凛。
他明白,自己那些“优化”的“第三代半”技术,在这个时代,尤其是桥梁这种极端复杂的领域,其超前性即将暴露无遗。
他定了定神,迎上赵映雪审视的目光。“赵院士,各位专家,”
张宏的声音沉稳依旧,带着工地上打磨出的实在感,“邕廉项目地形复杂,桥梁众多。我们主要在三方面做了尝试。”
他拿起桌上备好的纸笔——没有电脑ppt,这种面对面的技术交流反而更直接。他在纸上快速勾勒出一个简化的预制桥墩和承台的示意图。
“第一,是三维空间定位与动态补偿系统。”
张宏的笔尖点在接合面,“我们摒弃了传统的全站仪静态定位,开发了一套基于多基站实时动态差分定位和激光跟踪仪的组合系统。”
这在2010年,GpS民用精度还远未达到工程毫米级要求,激光跟踪仪更是昂贵稀罕物。
“在预制构件吊装前,通过bIm模型精确预演路径和姿态。吊装过程中,实时获取构件上多个关键测点的三维坐标和姿态角,与设计模型进行动态比对。”
他画了几个传感器标记,“一旦出现偏差,系统会立即计算补偿量,通过调整吊索液压系统微调构件姿态,确保在落位前消除误差。最终落位精度,我们控制在±3mm以内。”
这个数字,让对面一位戴着厚眼镜的刘工下意识地扶了扶镜框。
“第二,是接缝处的‘榫卯+活性材料填充’复合技术。”
张宏的笔在接缝处画了一个复杂的榫头结构,又在缝隙里涂上阴影。
“我们参考了传统木结构榫卯的受力原理,在预制构件接合面设计精密加工的凹凸榫槽,形成初步的机械咬合和限位。”
他顿了顿,看到赵映雪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这还不够。我们在榫槽间隙,灌注一种自主研发的‘微膨胀高韧性环氧基活性灌浆料’。”
他重点强调,“这种材料在固化初期具有微膨胀性,能充分填充所有微观缝隙,保证密实度。
固化后,则具有极高的韧性和抗剪切强度,其弹性模量与混凝土主体接近,能有效传递应力,避免刚性突变导致的应力集中开裂。
同时,它还具有优异的抗疲劳和耐腐蚀性能。”
这个材料配方,直接源自系统数据库里针对超大型跨海桥梁接缝的专用材料,其性能远超当前时代。
“第三,是预应力体系的整体优化。”张宏在桥墩和梁体上画出几道代表预应力筋的线,“不再局限于单个构件的预应力张拉,而是通过bIm模型对整个桥梁结构进行施工阶段仿真分析,优化预应力筋的布置和张拉顺序。确保在拼装过程中,每一步张拉都服务于最终结构的整体刚度和受力均匀性,将残余应力降到最低。”
他放下笔,“这套组合拳,是保证邕廉项目桥梁质量的核心。”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车流声。
赵映雪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张宏。
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三维动态补偿系统……微膨胀高韧性活性灌浆料……整体预应力优化……很精彩,很大胆。”
然而,她话锋陡然一转,“张宏同志,你提到的这些技术方向,尤其是关于精密定位和活性接缝材料的思路,与我和团队正在秘密攻关的‘伶仃洋跨海通道关键施工技术’项目中的部分核心研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她目光扫过旁边三位同样面露惊疑的老专家,语气斩钉截铁:“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相关研究成果,一篇论文都还没有发表。所有资料,属于机密级。你刚才说的‘参考了我的研究成果’…似乎,逻辑上并不成立。”
空气瞬间凝固。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小小的办公室。
三位老专家交换着震惊的眼神,目光再次聚焦在张宏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疑问。
技术来源不明!这可是科研领域敏感的问题。
张宏的心脏猛地一沉。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他低估了赵映雪的敏锐和她在专业领域的绝对权威。
的确。他提到的大部分技术,其实就是赵院士院队多年以后的研究成果。他只不过提前拿了出来,加上了系统优化……
张宏没有立刻回答,面沉如水,他迎着赵映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系统是他最大的秘密,绝不能暴露……
“赵院士,”张宏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坦诚的无奈,“请原谅我的表述不够严谨。”
他微微欠身,“我确实拜读过您早期发表的关于桥梁结构整体性和施工控制的部分基础性论文,深受启发。”
这是实话,赵映雪作为科研人员,基础性论文是公开的。
“至于您提到的更前沿、更机密的项目,我确实无从知晓。”
他顿了顿,眼神坦荡地看向赵映雪和三位专家:“邕廉高速项目,情况特殊,时间紧、任务重、地质复杂,原有方案几乎被腐败掏空。我和团队是被逼到了绝境,只能放手一搏。
很多想法,是在工地上反复试验、失败、再试验中摸索出来的,也参考了国外一些公开的技术资料和工程案例,并结合我们自己的理解进行了大量改进和创新。”
他刻意强调了“摸索”“改进”“创新”,将“系统”的馈赠包装成绝境下的急智和实践的产物。
“您说的相似,或许……是我们在解决实际工程难题时,与您这样顶尖专家的研究思路,在某种程度上‘殊途同归’了?”
他最后抛出一个带着疑问和谦逊的解释,将球巧妙地踢了回去,也给双方留下了一个体面的台阶。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
赵映雪盯着张宏的眼睛,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有沉稳,有坦诚,甚至有一丝无奈,却唯独没有心虚和闪躲。
她阅人无数,直觉告诉她,这个年轻人没有说谎——至少,没有完全说谎。
但他的技术来源,绝对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那些思路的前瞻性、方案的成熟度,绝非一个被逼急了的非科班出身工程师能“摸索”出来的!
旁边的陈教授推了推眼镜,打破了僵局,语气带着浓厚的兴趣和一丝惊叹:“小张同志,你的意思是……这些技术,包括那个定位系统和灌浆料配方,都是你们团队在工地上……自己搞出来的?”
这简直匪夷所思!
张宏坦然点头:“是的,陈教授。核心思路和配方是我们团队集体攻关的成果,在邕廉项目上进行了实践验证。当然,过程中也走了不少弯路,付出了很大代价。”
他再次强调了实践的艰难和付出的代价,增加可信度。
“不可思议……”那位头发花白的孙老喃喃自语,看着张宏,眼神复杂,“这需要对材料学、结构力学、施工工艺、甚至控制理论都有极深的造诣!没有系统性的专业培养,仅凭实践摸索……这简直是……”
“妖孽。”
一直沉默的刘工突然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他看着张宏,眼神里不再是质疑,而是一种近乎看珍稀动物般的研究兴趣和深深的感慨。“抱歉小张。除了‘妖孽’,我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看来,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赵映雪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回椅背。她没有再追问,但那锐利的目光依旧在张宏身上逡巡,仿佛要将他看透。
她端起那杯冷茶,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许。
“好了,”赵映雪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干脆,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技术来源的问题,暂且不论。张宏同志,你在桥梁工程上的见解和提出的解决方案,极具价值,尤其是在应对超大跨度、深海复杂环境方面。”
她意有所指,显然想到了伶仃洋。“你的实践经验和‘摸索’出来的成果,对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有重要参考意义。”
她刻意加重了“摸索”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谢谢赵院士肯定。”张宏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
赵映雪转向三位老专家:“陈老、刘工、孙老,后续关于大跨径桥梁抗风抗震、深海基础施工、超长斜拉索耐久性这几个硬骨头,我们还需要深入研讨。小张同志的思路很活,下次会议,请他一起参加。”这无疑是极高的认可和接纳。
三位老专家纷纷点头,看向张宏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充满了欣赏和一种发现璞玉的兴奋。
离开赵映雪那间充满无形压力的办公室,走廊里清冷的空气让张宏感觉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回到自己简朴的宿舍,窗外京城的灯火已经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他拿出诺基亚N76——出于保密工作需要,进入工程院核心区后,白天手机是被要求统一保管的,只有晚上回到宿舍才能使用。
屏幕上显示着几条未读短信,都来自同一个名字:文秀。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那头传来陈文秀温柔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像一股清泉瞬间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
“喂?张宏?开完会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嗯,刚结束。文秀,你那边怎么样?镇里还好吗?”张宏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模糊的灯火。
“都挺好的,你别担心。就是这两天在跑几个村小的校舍加固项目,有点累。
你呢?京城那边还习惯吗?吃得惯吗?大家……对你好吗?”
陈文秀絮絮叨叨地问着,都是最平常的关切。
“习惯。吃得惯,梁老他们很照顾我,今天还特意请我吃了糖醋排骨。”
张宏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避开了所有惊心动魄的技术交锋和身份质疑,“工作……很顺利,大家都很专业,也愿意听我说话。”
他只能说得如此模糊。
“那就好,那就好。”陈文秀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些,“你别有压力,安心做你的事。我知道你们有纪律,不能多说。家里有我呢,爸身体也挺好,就是老念叨你。”
电话那头传来陈建国中气十足却模糊的“谁念叨他了”的背景音,让张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嗯,我知道。辛苦你了,文秀。”张宏的声音低沉而真挚,“等这边忙完,我就回去。”
他仿佛能透过电话线,闻到陈文秀身上茉莉花的清香,那是家的味道。
“好,我等你。你也注意身体,别熬太晚。”陈文秀轻声叮嘱。
“嗯,你也是,别太拼命。”
挂断电话,他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站在窗前良久。
窗外是2010年早春的京城,庞大、喧嚣、充满机遇也布满未知的暗流。
而他,这个带着未来秘密的重生者、超凡的系统持有者,正一步步踏入这个时代最核心的漩涡中心。
第二天上午。
张宏刚在房间里整理完昨天会议的笔记,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节奏轻快。
“张老师!您在吗?”
是钟汉灵的声音。
张宏打开门。钟汉灵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比平时更兴奋的笑容,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
“钟博士,早。”张宏侧身让他进来。
“张老师,打扰您了!”钟汉灵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口,语气略带一点急促,“那个……赵映雪院士请你过去开会请,点名请您务必参加今天桥梁规划工作组的会议……”
张宏微微一怔。
桥梁规划小组……
想不到赵院士的动作这么快。昨天才在她办公室经历了一场“技术来源”的拷问,今天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拉进更核心的桥梁规划小组会议。
看来,伶仃洋那道天堑带来的压力,比她表现出来的还要巨大。
湾区跨海大桥,前世震惊世界、开创多项工程先例的超级工程,没想到他张宏竟有机会亲自参与它的规划……张宏深吸一口气,抛开所有杂念。
“好,我马上下去。”
张宏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没有丝毫犹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大步流星地跟着钟汉灵走向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