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聆在旧花架上工作了很久。
它的工具只有喙和爪子,材料只有花架上原有的木屑、灰尘,以及从阳台角落小心翼翼啄来的几片枯叶、几缕陆母修剪花草时遗落的棉线。动作 生疏而笨拙——遗传记忆中有建造巢穴的知识,但那记忆 太过古老、太过破碎,就像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观看教学视频, 只能模仿个大概。
但它很认真。
每一次啄取材料,每一次编织固定,都全神贯注。小小的身体 在月光和星辉下忙碌,翠绿的羽毛 偶尔因为用力而微微炸开,头顶那撮红毛 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过程中,它不时会停下来, 抬头看向客厅。
陆宸依然瘫在沙发上,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没有再看阳台,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风聆收回目光, 继续工作。
它不知道这个人类为什么会懂图案,为什么会知道“那些地方”的现状。但直觉告诉它:这个人类没有说谎。
家……真的没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在它小小的胸腔里。每啄一下材料,每编一根草茎,那种无处可归的悲伤,就会更清晰一分。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情绪也在滋生。
阳台上的星辉温柔地笼罩着它。那种 纯净、稳定、充满生机的能量气息, 抚慰着它躁动不安的遗传记忆。在这里,它 不再需要时刻警惕混乱的地脉能量, 不再需要漫无目的地搜寻。
这里不是家。
但这里……至少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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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
陆瑶从房间出来倒水, 一眼就看到了阳台上的变化。
旧花架上,一个简陋却完整的鸟窝, 已经初具雏形。窝的底座用细小的木屑和枯叶铺垫,边缘用棉线粗略地编织固定,形状 虽然歪歪扭扭,但看得出用心。
风聆正蜷在窝中央, 用身体的热量压实底部。听到动静,它抬起头, 乌黑的眼睛看向陆瑶。
一人一鸟对视了几秒。
“你……”陆瑶走近玻璃门, 压低声音,“你决定住这儿了?”
风聆轻轻点头, 叫了一声, 声音有些沙哑疲惫。
陆瑶看着那个简陋的窝,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想起自己刚才在房间里研究图案时, 通过冰核感知到的那些画面碎片——绿色原野、悬浮山峰、藤蔓巢穴…… 那么壮丽,那么宏大。
而眼前这只小鸟,现在只能在一个旧花架上,用枯叶和棉线搭一个勉强遮风的小窝。
“等等。”陆瑶转身回到厨房, 翻找了一会儿, 拿着一个小碟子回来。碟子里 装着一点清水和几粒小米——那是陆母偶尔喂窗外麻雀剩下的。
她轻轻拉开玻璃门, 把碟子放在距离鸟窝半米远的角落。
“喝点水,吃点东西。”陆瑶小声说,“搭窝很累吧?”
风聆看了看碟子, 又看了看陆瑶。它 没有立刻过去,而是从窝里跳出来, 走到碟子前, 低头喝了口水, 然后抬起头, 对着陆瑶轻轻叫了一声—— 像是道谢。
喝完后,它没有吃小米, 而是回到窝里, 继续用身体压实底部。
陆瑶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 轻轻关上门。
她没有回房间,而是走到客厅, 在陆宸旁边的沙发坐下。
“哥。”她轻声说,“那只鸟……它原来住的地方,是不是很漂亮?”
陆宸正在打游戏,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问这干嘛?”
“我刚才……感知那个图案的时候,看到了一些画面。”陆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绿色的原野,会发光的藤蔓巢穴,悬浮的山峰……那是它的家,对吗?”
陆宸操作的角色刚好被击杀,屏幕变灰。他放下手机, 转头看了妹妹一眼。
“看到了多少?”他语气平淡。
“就几个碎片。”陆瑶老实回答,“原野、巢穴、山峰,然后就是……灾难?大地震动,天空裂开……最后是黑暗,它在黑暗里等了很久。”
陆宸沉默了几秒。
“地灵族。”他突然说,“一个三百万年前灭绝的种族。他们住在与地脉深度共鸣的特殊空间里,驯化各种地脉生灵作为伙伴。你看到的那只鸟——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聆风雀’的后裔,地灵族最常用的信使和侦察灵兽。”
陆瑶睁大眼睛:“三百万年……那它——”
“它应该是某个地灵族秘境毁灭时,被紧急封存起来的灵兽卵之一。”陆宸重新拿起手机, 等待角色复活,“秘境毁灭,但封印机制还在工作。最近可能因为某些原因——比如地球规则的小幅波动,或者单纯是封印能量耗尽了——卵自然孵化,它就出来了。”
“那……它记忆里的那些地方……”
“大部分都塌了。”陆宸的语气依然没什么波澜,“地灵族的生存完全依赖稳定的地脉。三百万年前那场波及多个星域的规则潮汐,让无数地脉紊乱、断裂。地灵族的秘境就像建在流沙上的房子,地基一垮,全塌。”
他顿了顿:“少数几个结构特别稳固的秘境可能还残存着,但要么入口彻底封闭,要么内部能量已经枯竭到不适合生命存活。它就算找到了,也回不去了。”
陆瑶咬着嘴唇。
她想起风聆画图案时眼中的期待, 想起它搭窝时那种认命的悲伤。
“那我们……能帮它吗?”她问,“比如,用冰核的能量模拟它记忆里的地脉环境?或者……帮它找一个类似的地方?”
陆宸看了她一眼:“你作业写完了?”
“哥!”
“开个玩笑。”陆宸难得没有继续打击她, 而是想了想,“模拟环境不可能,冰核的规则和地脉规则不是一个体系。至于找类似的地方……”
他望向阳台。风聆已经完成了筑巢, 正蜷在窝里, 小脑袋搁在窝沿, 呆呆地看着星空兰的星辉。
“地球上残存的地脉节点还有几个,但都在很深的地下,或者某些秘境碎片里。”陆宸说,“那些地方的环境……对一只习惯了地灵族丰沛能量的聆风雀来说,跟住在地牢里没区别。它现在这样反而更好——至少这里有星辉,有稳定的能量场,饿不着也冻不着。”
“可是它想要的是家啊。”陆瑶小声说。
陆宸沉默了一会儿。
“家没了就是没了。”他最终说, 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接受现实,适应新环境,是所有生命都要学会的事。它现在在做的就是这个——搭一个新窝,开始新生活。你别老想着帮它找回过去,那对它没好处。”
说完,他重新专注于游戏, 不再开口。
陆瑶坐在沙发上, 很久没有动。
她理解哥哥的意思。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强行挽留只会带来更多痛苦。
可是……
她看向阳台。风聆似乎睡着了,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翠绿的羽毛在星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至少,”陆瑶轻声对自己说,“我可以让它在这里住得舒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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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南太平洋,“萌芽”试验场。
秩序象限的观测网络正以最高精度记录着这里的一切。
沙滩下的微型地脉共鸣发生器已经持续运行了十二个小时。它引导出的地脉能量依然微弱如烛火,但足够让那几株特殊藻类发生明显变化:
叶脉中的金色纹路从细微的丝线状,扩展成了清晰的网状结构, 覆盖了30%的叶面。藻类的生长速度比自然条件下快了18%, 并且开始分泌一种微量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透明液滴——那是 地脉能量与植物生命活动结合产生的初级代谢物,在古地灵族记载中被称为“地乳”。
“数据记录:试验场能量波动稳定,灵植生长符合预期模型。”观测中心,研究员一丝不苟地汇报,“未检测到任何外部干扰信号。未检测到那位存在的关注迹象。”
高级院士盯着全息投影中的数据流, 没有回应。
他在等待。
如果那位存在真的对“地脉”、“灵植”这类事物有兴趣,那么在这个试验场启动后,理论上应该会有所反应——哪怕只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关注,也应该会被捕捉到。
但什么都没有。
就像……这个试验场根本不存在于那位存在的感知中。
“继续观察。”院士终于说,“把‘地乳’分泌速率的数据重点标记。如果那位存在真的对地灵族遗产有兴趣,这种初级代谢物应该会引起注意——”
话音未落。
警报声突然响起!
不是刺耳的蜂鸣,而是低沉的、代表“规则层面异常波动”的三重提示音!
全息投影中,试验场的数据流突然剧烈波动!地脉共鸣发生器的输出频率 毫无征兆地提升了300%,然后又瞬间跌回原点!沙滩表层的能量浓度像心电图一样疯狂起伏!
“怎么回事?!”院士猛地站起,“试验场遭到攻击?”
“不……不是攻击!”技术员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操作,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是整个地球的地脉网络!突然出现了一次……一次‘呼吸’一样的规则共振!”
“什么?!”
“就在刚才!持续时间0.0003秒!波及范围……全球所有地脉分支!能量总强度提升了约0.01%,然后瞬间恢复!”技术员调出全球地脉能量分布图——图上 所有代表地脉能量的金色线条, 在同一毫秒内同时亮起、同时暗下, 如同一次同步的心跳!
观测中心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此精准、如此同步的全球地脉共振,绝不可能是自然现象!这需要对地球地脉网络的绝对掌控力,需要能够同时影响所有分支节点的恐怖规则操作能力!
“是……那位存在吗?”有人颤抖着问。
“除了祂,还能有谁?”院士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冷静,“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另一个监控窗口—— 陆宸家阳台的实时观测数据。
数据一切正常。星辉稳定,能量场平稳,那只刚搭好窝的小鸟安静睡着,客厅里的兄妹一个在打游戏一个在发呆。
没有任何异常。
可是……
“等等。”技术员突然说,“我对比了时间点……全球地脉共振发生的那0.0003秒,正好是……正好是试验场‘地乳’分泌速率达到第一个小峰值的时间点!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一秒!”
“你是说……”院士瞳孔收缩,“那位存在是因为感知到了‘地乳’的出现,才……”
“不!不对!”另一个研究员打断道,“如果祂是因为对地乳感兴趣才做出反应,那反应应该是针对试验场本身!但祂没有!祂是对整个地球的地脉网络进行了一次……一次‘调理’!就像是……看到某个地方有灰尘,于是顺手把整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
这个比喻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他们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根火柴,想要引起太阳的注意。
结果太阳确实注意到了——但不是注意到火柴,而是觉得整个星系的光照不均匀,于是随手调整了一下恒星输出功率!
“立刻停止试验场所有主动活动!”院士几乎是吼出来的,“发生器进入完全静默模式!所有数据记录转为最高加密!快!”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他们手忙脚乱地操作时——
第二次地脉共振, 来了。
这一次持续时间更短——只有0.0001秒。但 效果更加明显:全球地脉网络的能量流动效率, 永久性地提升了0.005%!
虽然提升幅度微乎其微,但对一个行星级的地脉系统来说,这已经是堪称神迹的改造!
而且,这一次,观测网络终于捕捉到了异常波动的源头方向——
波动源头, 赫然指向……东亚某座普通城市, 某个普通居民楼的……阳台。
准确地说,是阳台外,那只正在睡觉的聆风雀。
“目标锁定:特殊生命体‘聆风雀’。”系统自动弹出了分析报告,“该生命体体内残存的地脉亲和基因,在刚才的两次全球地脉共振中,被……‘激活强化’了约0.3%。推测为共振过程中自然溢出的规则涟漪,无意中惠及了该生命体。”
报告冰冷而客观。
但所有人都读懂了背后的含义:
那位存在并不是因为“萌芽”试验场才出手的。
祂可能根本没注意到那根火柴。
祂只是……在某个瞬间,也许是看到了那只悲伤的小鸟,也许是觉得地球的地脉网络太破旧了,于是 顺手“调理”了一下。
就像人类看到家具积灰,会顺手擦一下。
而“萌芽”试验场和那只聆风雀,不过是刚好在祂“顺手”的范围之内。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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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风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它茫然地抬起头, 四处张望。
就在刚才,它感觉到……某种极其熟悉、极其温暖的气息, 从脚下的大地深处,轻轻地……“抚摸”了它一下。
那种感觉一闪而逝,却让它的血液微微发热, 让遗传记忆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变得清晰了一点点。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
翠绿的鳞片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金色光泽?
风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它只是觉得,身体好像……轻松了一点。那种 无处可归的沉重悲伤, 似乎也……减轻了一点点。
它重新蜷缩回窝里, 把脑袋埋进羽毛。
睡梦中,它好像听到了什么——
遥远的大地深处, 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
“咚。”
像是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