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透下几缕惨淡的冬日阳光,照在泗水下游那片被战火蹂躏过的焦土上。飞鱼、青蛟两座水寨的废墟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木料扭曲变形,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未散尽的血腥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残破的寨墙上,覆盖着一层肮脏的灰烬和未化的雪泥,如同巨大的伤疤。胜利的余烬尚未冷却,新的寒霜已然降临。
黑风寨的主力移师至泗水北岸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高地,背靠残破的坞堡,扎下营盘。缴获的物资堆积如山,新降的士卒脸上混杂着对未来的茫然和对昨日那场焚天烈火的惊悸。然而,一股无形的、比冬日寒风更凛冽的肃杀之气,正从南方沉沉压来——下邳城的方向。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如铁。炭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寒意。巨大的皮卷地图铺在粗糙的木案上,孙逊裹着厚袄,左臂依旧吊在胸前,指尖重重地点在地图上泗水南岸,一个用醒目的朱砂圈出的位置——下邳城。
“下邳……陈登的老巢。”孙逊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冰冷的决绝。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李俊、阮小二脸上带着水战胜利后的亢奋尚未褪尽,但眼底深处已有了警惕。雷横那只独眼凶光不减,只是眼白里布满了血丝。鲁智深虬髯纠结,拄着禅杖沉默不语。裴宣则伏在案角,就着昏暗的油灯,飞快地写着什么,铁面上一片肃然。
“城高池深,守将是陈登心腹,姓吕。”李俊接口,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更棘手的是,据降卒交代,城中有八百丹阳兵!披三层重甲,持丈二长戟,箭阵尤为凶悍!是陈氏压箱底的本钱!”
“丹阳兵?”阮小二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娘的,铁乌龟壳里塞了刺猬?打不动还扎手!”
“三层重甲?”雷横那只独眼眯了起来,闪烁着凶戾的光,“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甲厚,还是老子的刀快!”话虽如此,他握着刀柄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昨日水寨火攻虽胜,但面对这种重甲步卒结阵硬撼,绝非易事。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刚刚因破水寨而沸腾的热血,在这铁甲坚城的阴影下,似乎又冷却了几分。下邳,将是比水寨更加残酷的绞肉场。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传令兵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紧张:“禀报哥哥!辕门外……辕门外来了个将军!自称杨志!说是……说是奉令前来!”
杨志?孙逊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在浓重的阴霾中看到了一道破晓的曙光!他猛地站起身:“快请!”
帐帘再次被掀开。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金属和皮革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温暖的军帐!
一个身影,如同移动的铁塔,踏着沉重的军靴,一步步走了进来。
来人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骨架粗壮得惊人,几乎撑满了帐帘的入口。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异常挺括的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皮甲,皮甲边缘磨损处用细密的针脚仔细修补过。腰间束着一条宽厚的牛皮鞶带,带扣是黄铜兽头,擦得锃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
一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方正面孔。浓眉如墨,斜飞入鬓,眉骨高耸,使得眼窝显得异常深邃。鼻梁高挺笔直,唇线紧抿,透着一股近乎刻板的刚毅。他的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左边脸颊颧骨下方,赫然有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深青、如同胎记般的印记!这青记非但没有破坏他面容的刚硬,反而如同某种古老图腾的烙印,平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威严和煞气!
他头上并未戴盔,只用一根简单的布带束住浓密的黑发,发梢带着未化的雪沫。一双虎目开合间,精光四射,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冰冷地扫过帐内每一张惊愕、审视或警惕的脸。那目光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审视军伍的锐利,仿佛能穿透皮甲,看清每个人骨子里的成色。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主位的孙逊身上,在那吊着的左臂上微微一顿。
他站定,身形挺拔如松,双手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之声:
“青面兽杨志,奉令前来!见过孙头领!”
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如同重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杨志兄弟来得正是时候!”孙逊眼中光芒大盛,强压着激动,“下邳丹阳重甲,已成心腹大患!兄弟可有良策?”
杨志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眸子转向地图上那个刺目的朱砂圈。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前一步,伸出覆盖着厚厚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下邳城的位置,又沿着泗水河道缓缓划过,似乎在丈量着距离和地势。
片刻,他收回手指,目光重新投向孙逊,眼神平静无波,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重甲步卒,结阵而前,如墙而进,确实棘手。然,其甲虽厚,其戟虽长,其箭虽利,却有三弊!”
“哦?”帐内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其一,笨重迟缓!三层重甲,人马皆疲,转向不易,遇袭难应!”杨志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撞击,“其二,惧火惧钩!铁甲遇火则灼,遇钩索则倾!其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其三,贵!此等重甲精锐,陈氏所养,不过八百之数!折一卒,便如断其一指!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帐内一片寂静。杨志的分析如同庖丁解牛,精准地剖开了丹阳兵看似无敌的外壳,露出了内里的脆弱。
“所以,哥哥,”杨志的目光再次落回孙逊脸上,那双青记映衬下的眸子锐利如鹰,“欲破丹阳重甲,需练一支专破铁甲的奇兵!甲胄无需其厚,但求轻便迅捷!兵器无需其长,但求钩锁破甲!某家不才,愿为哥哥操练此军!”
他猛地一抱拳,声音斩钉截铁:“给我三月!必还哥哥一支能撕碎丹阳铁阵的——铁面骑!”
“铁面骑?”孙逊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燃起熊熊火焰,“好!要人给人,要物给物!杨志兄弟,此事便全权托付于你!”
* * *
泗水北岸,黑风寨新营盘西侧,一片相对平坦、冻得梆硬的河滩地被单独划出,成了杨志的校场。
寒风如刀,卷着地上未化的残雪和沙砾,抽打着校场上每一个人的脸。新挑选出的三百名士卒,高矮胖瘦不一,穿着五花八门的皮甲甚至布衣,在刺骨的寒风中站成歪歪扭扭的队列,不少人冻得脸色发青,牙齿咯咯打颤,眼神里充满了对新教官的敬畏和对未来的茫然。
杨志如同一尊青铁铸就的雕像,矗立在点将台前。他脱去了外罩的皮甲,只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更显肩宽背厚,肌肉虬结。古铜色的脸上,那块青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手中倒提着一杆丈许长的钩镰枪!枪身黝黑,非木非铁,似乎是某种坚韧的硬木混合了金属丝缠绕而成,沉重异常。枪头并非寻常的矛尖,而是一尺余长、弯曲如钩的狰狞利刃!刃口闪烁着幽冷的寒光,靠近枪头根部,还有一道反向的、略短的倒刺钩!
这柄造型奇特的凶器,仅仅是握在杨志手中,就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破甲凶煞之气!
“立——正!”杨志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每一个士卒的耳膜!
队列一阵轻微的骚动,勉强站直了些。
“哼!”杨志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如同闷雷。他倒提钩镰枪,大步走下点将台,沉重的军靴踏在冻土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他径直走到队列第一排正中,一个因寒冷而缩着脖子、肩膀微微发抖的壮硕汉子面前。
那汉子被杨志冰冷的目光盯住,如同被毒蛇锁定,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你!”杨志手中的钩镰枪并未抬起,只是用枪尾末端,如同铁尺般,“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抽在那汉子下意识拱起的后背上!
“呃!”汉子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挺直了腰杆,额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
“站如松!”杨志的声音冰冷,目光扫过整个队列,“弓背塌腰,如何发力?如何持枪?如何格挡重戟劈砍?!都给老子挺直了!”
他提着枪,如同最严苛的工匠,在队列中穿梭。枪尾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抽打在那些微微驼背的脊梁、松垮的膝盖、下意识外撇的脚踝上!
啪!啪!啪!
沉闷的击打声和压抑的痛哼声在校场上此起彼伏。没有人敢躲,没有人敢吭大气。杨志那青面獠牙般的面容和手中那柄造型狰狞的钩镰枪,就是最有效的威慑。他仿佛不是在训练士兵,而是在用铁与火,锻造一批冰冷的兵器!
“握枪!”杨志回到队列前方,猛地将手中钩镰枪往冻土上重重一顿!枪尾深深陷入冻土,枪身纹丝不动!
“右手握枪尾,掌心虚空,虎口压紧!左手握枪身中段,掌心贴实,如抱婴孩!”杨志亲自示范,动作刚猛迅捷,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感,“枪是手臂的延伸!握不紧,便是废物!拿不稳,便是送死!”
士卒们慌忙举起手中粗糙的、临时赶制的长枪(大部分只是削尖的木杆)。杨志如同鬼魅般在队列中穿行,布满老茧的大手如同铁钳,粗暴地矫正着每一个错误的握姿。手腕角度不对,掰!手指位置偏移,扳!力度不足,抽!惨叫声和枪杆落地的声音不断响起。
“举枪!前刺!”杨志厉声喝道,自己率先做出一个标准的突刺动作!钩镰枪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寒风,发出尖锐的厉啸!
士卒们笨拙地模仿着,动作歪歪扭扭,枪尖乱晃。
“软!绵!无力!”杨志怒斥,手中的枪杆毫不留情地抽在那些动作变形、力道不足的士卒腿弯、手臂上!“你们是在给敌人挠痒痒吗?!刺!要快!要狠!要准!想象你们面前就是丹阳兵那三层铁甲!你们的枪尖,要像毒蛇的牙,找到甲片缝隙,狠狠咬进去!”
他走到一个动作还算标准的士卒面前,突然出手如电!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同钢钩,猛地扣住了那士卒刺出的枪杆中段!
“发力!顶住!”杨志低吼,手臂肌肉贲张,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枪杆涌去!
那士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虎口剧痛,长枪几乎脱手!他憋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握住枪杆,脚下在冻土上犁出两道浅沟,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才像点样子!”杨志松手,那士卒如同虚脱般踉跄后退,大口喘着粗气,看向杨志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看到没有?!”杨志转身,对着所有脸色发白的士卒咆哮,“丹阳兵的力气,只会比我更大!他们的重戟劈下来,比山还沉!你们的枪,就是你们的命!枪丢了,命就没了!练!往死里练!练到你们的手臂比铁还硬!练到你们的枪尖,能捅穿三层铁甲!”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校场上,只剩下杨志如同钢铁摩擦般的口令声、沉重的喘息声、枪杆破空声和肉体被击打的闷响。三百士卒在青面兽的“铁面”之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铁胚,在痛苦与汗水中,艰难地锤炼着锋锐。
* * *
与此同时,校场边缘的演武空地上。
“呼!哈!”
史进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惨淡的阳光下蒸腾着热气。他手中的哨棒被他舞动得如同一条黑色的怒龙!棍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砾,形成一片迷蒙的尘雾!每一次拧腰发力,每一次棍扫千军,都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劲和狂野!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贲张的肌肉线条肆意流淌,滴落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
安道全抱着药箱,站在不远处屋檐下的阴影里,眉头紧锁成一个疙瘩。他死死盯着史进每一次发力时,胸腹间那道巨大伤疤边缘细微的、不自然的抽动。作为神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道伤口深处埋藏的隐患——那被强行压制、却如同火山般随时可能爆发的暗伤。
“疯子……这筋骨……”安道全低声咒骂着,眼中充满了医者的忧虑和无力感。他数次想出声制止,但看着史进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火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对于史进而言,停下,比死亡更痛苦。
就在这时!
杨志带着一身寒气,提着那柄造型狰狞的钩镰枪,大步流星地穿过校场,朝着营盘深处走去。他要去军械处,亲自盯着汤隆打造钩镰枪头。冰冷的视线习惯性地扫过整个营盘,如同鹰隼巡视领地,自然也掠过了演武场中那个狂舞的身影。
史进正舞到一套棍法中最刚猛的一式——“力劈华山”!他口中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全身的力量瞬间凝聚于双臂,筋骨齐鸣!哨棒被他高高举起,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朝着身前一块半人高的顽石狠狠劈落!
棍风撕裂空气!
就在棍梢即将触及顽石的瞬间——
史进那狂野舞动的身躯猛地一僵!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金纸!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骤然失去了焦距,瞳孔放大!高举哨棒的双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垂落下来!沉重的哨棒“哐当”一声砸在冻土上!
“噗——!”
一大口粘稠的、暗红色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岩浆,猛地从史进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在惨淡的阳光下弥漫开来,刺目惊心!
史进魁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冻土和污浊的雪泥之中!溅起的泥点混合着暗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史进兄弟!”安道全脸色剧变,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抱着药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校场上正在操练的三百士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动作瞬间停滞,惊恐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演武场!
杨志的脚步,在史进吐血倒地的瞬间,硬生生顿住!他那张青面獠牙般的脸上,如同磐石般刻板的线条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骤然收缩,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几乎是本能地、如同条件反射般,猛地将手中那柄沉重的钩镰枪往地上一插!枪尾深深陷入冻土!同时,他高大雄壮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做出了一个前扑的姿势!方向,正是史进倒下的位置!
然而,他离得太远了。
安道全已经扑到了史进身边,手忙脚乱地进行着最紧急的施救。
杨志前倾的身体缓缓站直。他紧盯着安道全忙碌的身影和史进那毫无生气的躯体,握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暴起。他脸上的青记在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更加深暗狰狞。几息之后,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混乱的场面,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钩镰枪,大步流星地朝着军械处的方向走去,背影如同压抑着风暴的铁山。
校场上,只剩下安道全焦急的呼喊、士卒们压抑的骚动,以及史进身下那片在冻土上缓缓晕开的、刺目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