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在残破的村落废墟上,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废弃的院落里,气氛却与这死寂的周遭截然不同。
史进赤裸着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冷冽的晨光下如同浇铸的铜像,狰狞的青色龙纹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站在院子中央,手中紧握着那柄厚背朴刀,刀尖斜指地面,刀锋上昨夜残留的狼血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的斑点,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腥气。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视着面前站着的六个男人——都是昨天跟着他探路、清理尸体、或者昨夜跟着嘶喊过的青壮。
这六人手里紧握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两根相对粗实的木棍,一根断裂的、勉强磨出点尖头的锄头柄,一块边缘还算锋利的厚石板,甚至还有两把用碎瓦片和破布条勉强绑在木棍上的“石斧”。他们紧张地站着,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对史进本能的敬畏,以及…一丝茫然。
史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将手中的朴刀往旁边一插!刀身深深没入冻硬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他弯腰,一把拎起昨夜被他掼在地上的那颗巨狼头颅!狼头狰狞可怖,獠牙外露,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诅咒。粘稠发黑的血块和泥土沾在上面,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史进提着狼头,如同拎着一件寻常的物事,大步走到众人面前。他猛地将狼头高高举起!
“看清楚!”史进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寂静的院落里轰然响起,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这就是想害俺哥哥的下场!就是饿狼的下场!就是那些溃兵、贼子的下场!”
浓烈的血腥味和狼头那死不瞑目的狰狞扑面而来!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年轻汉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干呕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变色,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握紧“武器”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里的敬畏瞬间被恐惧覆盖!
“怕了?”史进冷笑一声,眼神如同冰锥,“怕了就滚蛋!滚回荒野里,等着被野狗啃!被溃兵砍!”他猛地将狼头往地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滚到众人脚边。
没人敢动。
史进的目光更加冰冷,他不再看那颗狼头,而是死死盯住众人:“想活命!想护住身后婆娘娃儿的!就得有胆!有本事!”他猛地指向自己插在地上的朴刀,“刀不会自己砍人!力气不会自己长出来!现在!都他娘的给俺站直了!”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六个人猛地挺直了腰板!尽管双腿还在发抖,眼神依旧惊惧,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握紧你们的家伙!”史进低吼,“跟着俺!练!”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这些流民汉子此生难忘的地狱。
史进没有教什么精妙的招式,就是最简单、最粗暴的劈、砍、刺、挡!他魁梧的身影如同不知疲倦的魔神,一遍又一遍地示范着最基础的发力动作!每一次朴刀劈下,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每一次格挡,都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
“劈!腰发力!肩膀送!不是让你抡胳膊!”
“砍!刀口向下!想着劈开那畜生的脑壳!”
“刺!对准心窝!喉咙!用腰劲顶出去!”
“挡!挡的是刀!不是让你缩脖子!”
史进的声音如同炸雷,伴随着动作的呵斥在院落里回荡。他亲自上手矫正每个人的姿势,蒲扇般的大手拍在姿势不对的背上、胳膊上,力道大得让人龇牙咧嘴,却没人敢吭声。他毫不留情地指出错误,言语粗鄙直接,却句句切中要害。
“你!软脚虾吗?站都站不稳!下盘是根!根断了,你拿什么跟人拼命?”
“你!刺出去跟娘们儿绣花似的!没吃饭吗?力气呢?把吃奶的劲给俺使出来!”
“挡!挡啊!你他娘的木头桩子吗?等着挨刀?”
汗水很快浸透了汉子们单薄的破衣。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如同刀割,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笨拙的动作、扭曲的姿势、一次次被史进毫不留情地喝骂纠正…巨大的疲惫感和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们。有人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武器”,有人脚下虚浮踉跄摔倒,引来史进更加严厉的呵斥。
孙逊裹着史进的外衫,背靠着冰冷的半截土墙,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上前干预,只是眉头紧锁。他理解史进的用意,乱世之中,武力是生存的第一保障。看着那些汉子在史进的“折磨”下咬牙坚持,眼神里最初的茫然恐惧渐渐被一种不服输的狠劲取代,孙逊心中也悄然松了口气。这狠劲,是活下去的火种。
“哥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兴奋的声音在孙逊身边响起。是昨天被史进点名探路的那个年轻汉子,名叫柱子,算是这群人里脑子比较活络的。他蹲在孙逊身边,指着院墙外面远处官道的方向,“俺刚才在那边望风,看到官道上有动静!”
孙逊精神一振:“什么动静?”
“不是溃兵!是…是几个骑马的人!看着像是…像是大户人家的护卫?或者…探路的?”柱子比划着,“离得远,看不清,但马背上驮着东西,鼓鼓囊囊的,像是…粮食袋子?”
粮食!
这两个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孙逊眼中压抑的渴望!他猛地看向还在训练场中咆哮如雷的史进。
史进也听到了柱子的话,他停下了动作,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孙逊,带着询问。
孙逊深吸一口气,心脏因为柱子的情报而剧烈跳动起来。机会!一个获取宝贵食物的机会!但风险同样巨大!对方有马,可能是武装护卫!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刚刚开始训练的乌合之众,又看了看史进和他那把沾血的朴刀。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瞬间在脑海中成型——伏击!目标不是杀人,是夺粮!
“柱子!带路!”孙逊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史进兄弟!带上你的人!跟我来!”他点了点正在训练的六个汉子,“其他人!守好院子!看好火!”
史进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朴刀,低吼一声:“抄家伙!跟上!”
柱子立刻猫着腰,带着众人,小心翼翼地穿过断壁残垣,朝着他之前发现动静的方向摸去。孙逊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寒冷,紧紧跟在史进身后。那六个汉子虽然训练不久,动作依旧笨拙,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凶狠,紧紧攥着手中的“武器”。
很快,他们在一处地势稍高、长满半人高枯草的土坡后面伏了下来。柱子指着下方不远处的官道:“看!就是他们!”
只见官道上,果然有三个骑着马的人影在缓缓前行。为首一人穿着半旧的皮甲,腰挎环首刀,神情警惕。后面两人穿着普通的短打,像是随从,马背上驮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看方向,似乎是从南边某个稍大的集镇过来的。
“哥哥,怎么办?”史进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寒光,“俺冲下去,一刀一个…”
“不!”孙逊立刻打断他,声音急促而清晰,“硬拼不行!他们有马!跑一个我们就完了!”他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地形,指着官道前方一处狭窄的路段——那里两侧是陡峭的土坡,官道被挤得只剩窄窄一条。“柱子!你带两个人,拿着木棍石块,埋伏在左边坡上!等他们走到最窄的地方,就弄出大动静!喊起来!越大声越好!装作人多!”
柱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孙逊的意图,用力点头:“明白!装官兵!”
“史进兄弟!”孙逊看向史进,眼神凝重,“你带另外两个,埋伏在右边坡下!用枯草盖好!等柱子他们一喊,把对方吓住,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瞬间!你带人冲出去!目标!砍断最后一匹马的缰绳!把驮着粮袋的马拖走!抢了袋子就跑!不要恋战!得手立刻撤!”
史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强烈的认同和兴奋取代!哥哥这计策,比自己想的硬冲高明多了!他用力一点头:“交给俺!”他立刻点了两个看起来胆子最大的汉子,伏低身体,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朝着右边坡下潜行过去,用枯草将自己和同伴遮掩起来。
孙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注视着下方。柱子也带着两人,紧张地趴在左边坡顶,手里紧紧抓着木棍和石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马蹄声由远及近。
终于,那三个骑马的人踏入了狭窄的路段!
“就是现在!”孙逊在心中狂吼!
“官军来了!贼人在那边!兄弟们上啊!!”柱子猛地从左边坡顶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狂吼!同时,他身边的两个汉子也疯狂地敲打着手里的木棍和石块,发出巨大的“砰砰”声,跟着柱子一起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抓住他们!”
“别放跑了!”
“围住!围住!”
混乱的嘶喊声和巨大的敲击声在狭窄的路段骤然炸响!回声激荡!
下方官道上,那三个骑马的人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为首的护卫猛地勒住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他惊骇地抬头望向左边坡顶,只见枯草晃动,人影绰绰,喊杀声震天!真以为是大队官兵埋伏!
“有埋伏!快走!”护卫惊骇欲绝,下意识地就要催马前冲!
就在他注意力完全被左边吸引的瞬间!
“杀——!!”
右侧坡下,枯草猛地炸开!史进如同猛虎下山般狂吼着冲了出来!他身后那两个汉子也血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紧跟着扑出!
史进的目标极其明确!他根本不管那个护卫,魁梧的身躯带着狂暴的气势,几步就冲到了最后一匹驮着粮袋的马旁!那马被左侧的嘶喊和史进突然的冲出惊得乱跳!史进眼中凶光一闪,手中朴刀带着一道凄厉的寒芒,精准无比地斩向马匹的缰绳!
“噗嗤!”
坚韧的皮制缰绳应声而断!
“拉住它!”史进对着冲到他身边的一个汉子狂吼!那汉子也是豁出去了,怪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死死抱住了那匹受惊马匹的脖子!
与此同时,史进和另一个汉子,如同饿虎扑食,一人抓住一个沉重的粮袋,用尽力气猛地从马背上扯了下来!麻袋破裂,黄澄澄的粟米粒瞬间洒落一地!
“得手了!扯呼!!”史进看都不看那惊怒交加、正拔刀欲冲过来的护卫,扛起一个粮袋,对着柱子那边狂吼一声,掉头就朝着来路没命地狂奔!柱子等人也立刻停止了嘶喊,连滚带爬地从坡上滑下,跟着史进狂奔!
“我的粮!!”那护卫目眦欲裂,催马欲追!但狭窄的路段,马匹受惊,又有那匹被抱住脖子、疯狂挣扎的马挡路,一时间根本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史进等人扛着粮袋,如同兔子般钻进了茂密的枯草丛,转眼消失不见!
孙逊伏在坡顶,看着史进等人扛着粮袋成功消失在草丛里,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巨大的喜悦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身体微微颤抖。他不敢耽搁,立刻小心翼翼地滑下土坡,朝着废弃村落的方向飞快地摸去。
当孙逊气喘吁吁地跑回残破的院落时,史进等人也刚刚冲进来。
“砰!砰!”两个沉重的、还沾着泥土的麻布粮袋被重重地扔在院子中央!其中一个袋口破裂,金黄色的粟米粒如同泉水般流淌出来,在灰暗的晨光下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整个院子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流淌的粟米上!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饥饿的火焰在每个人眼中疯狂燃烧!
史进拄着朴刀,胸膛剧烈起伏,赤裸的上身沾满了草屑和泥土,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彪悍:“哥哥!成了!两袋!上好的粟米!”
孙逊看着那金黄的粮食,又看了看身边这六个虽然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凶狠、兴奋和成就感的汉子,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胸膛!
他猛地踏前一步,指着那两袋粟米,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
“看到了吗?!这就是抱团!听号令!敢拼命!换来的活路!”
他目光扫过那六个汉子布满汗水和草屑的脸,最后落在史进身上,声音陡然拔高:
“今日!你们!用你们的胆气!用你们的力气!为咱们所有人!挣来了活命的粮食!是条汉子!”
那六个汉子被孙逊的话语点燃,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因疲惫和紧张而苍白的血色瞬间被激动染红!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价值”和“尊严”的东西,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孙逊的目光扫过院内所有被这金黄粟米震撼到失语的人,一字一顿,如同宣告:
“从今往后!有力出力!有胆出胆!跟着我孙逊!跟着史进兄弟!有粮!一起分!有活路!一起闯!”
“好——!!”不知是谁带头,一声激动的嘶吼猛地爆发出来!
“跟着孙大哥!跟着史大哥!”
“有粮了!有粮了!”
激动的呼喊声瞬间充满了小小的院落!饥饿、恐惧、绝望,在这一刻,都被那流淌的金黄暂时冲散!一种名为“希望”和“归属”的微光,在每个人眼中,比那篝火的余烬,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