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后山那隐秘的石洞深处,汤隆那如同疯魔般的咆哮和沉闷如雷的爆炸声,如同间歇性的地鸣,隐隐传来。每一次爆炸,都让整个营寨的地面微微震颤,也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恐惧、敬畏、期待,种种情绪在士卒们麻木或紧绷的脸上交织。裴宣的律法石碑冰冷矗立,寨门上陈贵的头颅在烈日下萎缩发黑,无声地维系着表面的秩序。
而在寨子深处,相对宁静的伤兵营区域,气氛却截然不同。
清晨的阳光透过草棚的缝隙,洒下几道温暖的光柱。史进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小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古铜色的皮肤上,那道贯穿左胸下方的巨大伤口被仔细包裹着,新生的粉色皮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他双手紧握着一根沉甸甸的白蜡木棍,额角青筋微凸,豆大的汗珠顺着虬结的肌肉不断滚落。
“喝!”一声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史进猛地拧腰转胯,手中的长棍化作一道呼啸的灰影,由下至上,斜撩而出!棍风激荡,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
这一招“乌龙出海”,正是他最得意也最耗费气力的棍法起手式!
然而,棍势刚起,撩至半空,史进的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那道新生的伤口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手臂力量如同潮水般泄去,沉重的长棍“哐当”一声脱手,重重砸在泥地上!
“史大哥!”旁边正端着药碗的二丫惊呼一声,小脸煞白。
“咳咳……无……无妨!”史进咬着牙,强撑着挺直腰板,弯腰想去捡棍子,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焦躁。身体……还是太虚了!往日里如同臂使的棍子,如今竟如此沉重!
“逞什么强!”安道全沉稳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史进身后,手中捻着几根细长的金针,眉头微蹙。“你这条命,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那箭再偏半分,神仙难救!筋骨血脉,如同被巨力撕扯过的大堤,看似堵住了缺口,实则根基动摇,暗伤遍布!需徐徐图之,温养修复!这般强行催谷,只会伤及根本,后患无穷!”
安道全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史进坐下。他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解开史进胸前的绷带。那道巨大的伤口愈合得不错,粉色的新肉覆盖了曾经的狰狞。安道全的指尖凝聚着微不可察的劲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伤口的边缘,缓缓按压、探查着史进胸肋下的筋骨深处。他的神情专注而凝重,手指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着千钧的谨慎。
史进能感觉到安道全指尖传来的温热和细微的探查力道。安道全的手指按到左侧肋骨下方、靠近脊柱的某处时,史进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如同钢针攒刺般的锐痛,毫无征兆地从骨髓深处炸开!瞬间袭遍全身!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安道全的手指如同触电般收回!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痛惜?
“安……安神医?”史进看着安道全骤变的脸色,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安道全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极其小心地探出指尖,凝聚起更精纯的探查内息,重新落在那处让史进剧痛的位置。这一次,他的动作更慢,更轻,仿佛在触碰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他的眉头越锁越紧,眼神中的凝重几乎化为实质。
良久,安道全缓缓收回手,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背对着史进,走到旁边盛放清水的木盆旁,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双手,动作缓慢而沉重。阳光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映照出几缕刺眼的灰白鬓角——那是连日来殚精竭虑、以金针吊命、损耗本源过剧的痕迹。
“史进兄弟……”安道全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缓缓转过身,那双看透生死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医者的悲悯、面对命运的无力,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你的外伤……已无大碍。”安道全的声音艰涩,“然……筋骨之伤,深入腠理,尤以左侧‘章门’‘期门’二穴深处,经脉郁结,暗伤深种,如地火伏于九渊,表面不显,实则……”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措辞,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此乃‘绝脉’之兆。”
“若安养天年,或可无虞。”
“然……若再临战阵,强行催谷,引动暗伤……”
安道全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史进强健的体魄,直视那深藏于筋骨血脉中的隐患,一字一句,冰冷而残酷:
“……轻则武功尽废,半身不遂!”
“重则……经脉寸断,爆血而亡!”
“且……寿不过……四十!”
轰——!
如同九霄惊雷在耳边炸响!史进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那双曾经充满桀骜和力量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震惊、茫然和……绝望!
“不……不可能!”史进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安神医……你……你是不是看错了?!我……我能挥棍!我能打!我……”
“史大哥!”二丫手中的药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惊恐地看着史进摇摇欲坠的身体和安道全凝重的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安道全看着史进眼中那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光芒,心中亦是刀绞般疼痛。他上前一步,用力按住史进颤抖的肩膀,沉声道:“史进兄弟!医者父母心,贫道岂会妄言?你筋骨之强健,世所罕见!若非此次重创,伤及本源根本,又岂会……此乃天命之损,非人力可全!记住贫道的话!珍重自身!莫要……再轻言战阵了!”
“天命……之损……”史进喃喃着这四个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却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双拳,那曾开碑裂石的力量感,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不能战?寿不过四十?他史进,九纹龙史进,竟成了一个……废人?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挣脱安道全的手,踉跄着冲出草棚,如同受伤的孤狼,消失在营寨的阴影之中。
安道全看着史进消失的背影,疲惫地闭上眼,深深叹息。鬓角的灰白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他弯腰,默默捡起地上那根沉重的白蜡木棍,指尖拂过光滑的棍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史进残留的不甘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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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青的营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膏气味。他半靠在草铺上,烧伤的半边脸被厚厚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黑色药膏完全覆盖,只露出完好的那只眼睛和半张扭曲的嘴唇。裸露的上身,大片大片狰狞的焦黑疤痕和翻卷的粉红色新肉交织在一起,如同被烈火舔舐过的树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安道全端着药碗走进来,看到张青完好的那只眼睛里布满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心头一沉。
“张青兄弟,换药了。”安道全的声音放得极轻。
张青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珠,算是知道。他任由安道全解开他身上的绷带,露出那更加触目惊心的创面。烧伤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一些新生的肉芽组织水肿发亮,甚至有细微的黄白色脓点渗出——这是感染反复、愈合不良的征兆。
安道全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脓点,用烈酒清洗创面,然后将新调配的、气味更加刺鼻的药膏厚厚地敷上去。每一次触碰,都让张青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痛苦呻吟。
“呃……啊……”剧烈的疼痛让张青完好的那只眼睛瞬间充血,布满血丝!他猛地抓住安道全的手腕,那只手枯瘦如柴,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深深陷入安道全的皮肉里!
“安……安神医……”张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别……别费劲了……我……我知道……我完了……这身子……烂透了……活不成了……”
安道全强忍着手腕的剧痛,看着张青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心中如同压着巨石。他反手握住张青枯瘦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张青兄弟!莫说丧气话!你的命,是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只要有一口气在……”
“抢回来……又有何用?”张青惨然一笑,笑容扯动脸上的烧伤,更显狰狞,“一个……废人……连桶水都提不动……连……连寨墙都爬不上去……还要拖累兄弟……拖累你安神医日日耗费心血……不如……不如当初死在鬼哭涧……痛快!”
巨大的痛苦和无法恢复的绝望,正一点点吞噬着这个曾经精明强干的后勤总管。他看不到未来,只看到自己这具正在缓慢腐烂、成为累赘的残躯。
安道全看着张青眼中死灰般的光芒,知道再多的言语安慰也是苍白。他沉默地包扎好伤口,将药碗递到张青嘴边,喂他艰难地喝下。苦涩的药汁顺着张青干裂的嘴角流下。
放下药碗,安道全沉默片刻,忽然道:“张青兄弟,营中……缺人。”
张青浑浊的独眼微微转动,看向安道全。
“缺……能管住那些毛手毛脚学徒的人。”安道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赵老汉手艺好,但性子软,管不住人。那些新来的学徒,糟蹋药材,浪费火油,打坏器械……我看着心疼。你……你管了半辈子粮秣后勤,眼光毒,心也细。这活儿……虽比不上你从前,但……营寨要往前走,这后勤根基……不能垮!你……可愿意……帮我带带他们?”
安道全的话,如同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张青心中浓重的黑暗。他完好的那只眼睛猛地睁大了几分,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波动。
带……学徒?
管……后勤?
他……他张青……还能有用?不是……纯粹的累赘?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暖流,猛地冲上张青的心头,冲得他眼眶发涩。他死死咬着干裂出血的嘴唇,不让那点软弱流出来。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安道全心中稍定,知道这根弦暂时续上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等……”张青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烧伤、还算完好的右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的脖颈。他在那满是疤痕的脖颈下摸索着,扯出了一根用麻绳系着的、温润的、刻着模糊云纹的青色玉佩。玉佩不大,边缘圆润,显然常年贴身佩戴。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玉佩扯了下来,颤抖地递向安道全。完好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安道全,眼神复杂,有托付,有恳求,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给……给史进兄弟……”张青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血沫,“告……告诉他……我张青……废了……但……但心……没废!让他……让他替我……好好……活!好好……打!别……别辜负了……这身子骨!”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还……还有……万一……万一哪天……我撑不住了……这玉佩……随……随我埋了……也算……留个念想……”
安道全看着张青手中那枚温润的、带着体温和汗渍的玉佩,又看看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托付,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他郑重地接过那枚玉佩,入手温凉,仿佛承载着张青残存的生机和不甘。
“放心。”安道全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话,我一定带到。玉佩,我也一定替你收好。”
张青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只完好的眼睛缓缓闭上,只有胸膛还在艰难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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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逊的静养营帐内,药香弥漫。他靠坐在垫高的草铺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左臂的箭伤被白麻布包裹固定,隐隐作痛,却不再有那钻心蚀骨的麻痹感。陈登的九花玉露丸和安道全的悉心调理,终于将李衮的剧毒压制下去,但身体的亏空如同被掏空的水缸,需要时间慢慢填补。
安道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重。
“哥哥。”安道全的声音有些沙哑。
孙逊抬眼看向他:“史进兄弟……和张青兄弟……如何?”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安道全眉宇间的阴霾。
安道全沉默片刻,走到孙逊铺前,将张青那枚温润的青色玉佩轻轻放在孙逊未受伤的右手中。然后,他压低声音,将史进筋骨深处那致命的“绝脉”隐患,以及张青身体恶化、心灰意冷却又被自己强行唤起一丝职责托付的情况,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包括史进“寿不过四十”的残酷预言,包括张青那“留个念想”的玉佩嘱托。
营帐内一片死寂。
孙逊握着那枚带着张青体温和汗渍的玉佩,指尖冰凉。玉佩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史进……那个如同骄阳般炽烈、如同猛虎般桀骜的九纹龙……竟只剩下不到二十年的阳寿?而且再临战阵,便有性命之忧?张青……那个精打细算、如同老黄牛般支撑着后勤的兄弟……身体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剧毒带来的虚弱感仿佛瞬间加重了十倍!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史进在未来的战场上,因为强行催动力量而爆血倒下的身影;看到张青在某个寒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为了这“孙字营”,为了他孙逊……兄弟们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惨烈到让他这个始作俑者,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愧疚和痛楚!
“天命之损……寿不过四十……”孙逊喃喃重复着安道全的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握着玉佩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玉佩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凝聚!
愧疚?痛楚?有用吗?
在这乱世之中,怜悯和悲伤是最无用的奢侈品!
史进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张青的伤,是替营寨扛的!
他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哀叹命运的不公!而是……
孙逊猛地抬起头,眼中那被虚弱和悲怆掩盖的冰冷火焰再次燃烧起来!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更加纯粹、更加冷酷的决绝!
“安神医……”孙逊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史进兄弟的伤情……绝不可外泄!尤其……不能让他本人知道!”
“告诉他!只需安心静养!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
“张青兄弟那边……全力救治!他要带学徒……就让他带!告诉他……营寨的后勤根基……非他不可!”
“还有……”孙逊的目光死死盯着安道全疲惫的脸,“你的损耗……太大了!营寨可以没有霹雳炮……不能没有你安道全!从今日起……你也需……节制!珍重自身!”
安道全看着孙逊眼中那重新燃起的、近乎冷酷的火焰,看着他紧握玉佩、指节发白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贫道……明白。”
就在这时,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时迁那瘦小的身影如同被火烧了尾巴的耗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充满了惊惶和焦急!
“哥哥!安神医!大事不好!”
时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调,他指着营寨东南方向,手指都在颤抖:
“芒砀山!芒砀山方向!烟……好大的烟!不是妖雾!是……是狼烟!”
“还有!东边!下邳方向!探子回报……曹操的使者……进徐州了!打着……打着天子使节的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