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厂的招募告示贴出第三日,码头的空地上已排起了长队。郑和踩着晨露来查看时,正见王二虎光着膀子,把一个壮汉按在水里——那是在考,船队的水手至少要能在水下憋一炷香的时间。
大人来得正好!王二虎把人从水里拎起来,那壮汉抹了把脸,梗着脖子喊:俺还能再憋半炷香!
郑和见他脖颈处有块月牙形的疤,忽然问道:你是山东胶州卫的?
壮汉一愣:公公咋知道?
这疤是倭寇的刀伤。郑和指着他的疤,宣德元年,胶州卫抗倭,有个叫赵大勇的小兵,用鱼叉捅死了三个倭寇,自己脖子也挨了一刀——是你吧?
赵大勇扑通跪下:正是小人!俺听说公公要带船队去西洋打倭寇,特地赶来的!
王二虎在一旁笑道:这小子不仅水性好,还认得西洋的星象,说是他爹当年跟波斯商人跑船时教的。
郑和扶起他:船队不要只会打杀的,要能识风辨浪、懂异域风俗的。你若真懂星象,就说说今夜的潮水何时涨?
赵大勇仰头看了看天,又蹲下身摸了摸泥土:亥时三刻涨潮,比往日高两尺——因为今夜月在正南,引着海水往这边涌。
郑和点头:留下吧。去给新招募的水手讲讲过洋牵星,怎么看北极星定航向。
等赵大勇欢天喜地地走了,王二虎忽然压低声音:大人,这几日来应征的,有不少面生的。刚才那个赵大勇,我让弟兄去查,说是半个月前才从北平过来,身份有点可疑。
可疑才好。郑和望着排队的人群,蹇义虽倒,但他安插的眼线未必都清干净了。让他们混进来,总比在暗处捣鬼强。他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里面是三十个暗号,你给信得过的老水手,若发现有人乱传消息,就用暗号报信。
一、译语馆的奇人
李文博的招募点设在宁波港的里。这里聚居着波斯、阿拉伯、爪哇等地的商人,临街的铺子挂着五颜六色的幌子,有人用汉语夹杂着波斯语讨价还价,空气里飘着香料和海鱼混合的怪味。
李先生,这小子说他懂二十种语言!一个衙役把个瘦高的少年推到李文博面前。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波斯长袍,眼珠子是浅灰色的,见了李文博,竟用流利的汉语作揖:在下阿合马,家父是波斯商人,家母是泉州人,从小跟着船队跑,西洋的话多少懂些。
李文博取出一本《岛夷志略》,翻开其中一页:用爪哇语读读这段。
阿合马接过书,朗朗念道:爪哇国者,古名诃陵,地广人稠,男女椎髻......不仅发音标准,连语气里的恭敬都恰到好处。
李文博又换了阿拉伯语、暹罗语,阿合马都应对自如。最后,他指着窗外的椰子树,用一种生僻的语言问了句什么。阿合马脸色微变,迟疑片刻才回答,声音明显有些发紧。
你刚才说的是古里密语,对吧?李文博盯着他的眼睛,这种话只有古里国的王室才会说,你一个商人之子,怎么会懂?
阿合马的脸瞬间白了,扑通跪下:先生饶命!家父其实是古里国的使臣,十年前带着我来大明朝贡,回去时遇上海难,只剩我一人活下来......我懂密语,是因为......我是古里国王的侄子。
这番话让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李文博扶起他:你若肯真心相助,等船队到了古里,我保你见国王。但你要记住,在这里,你只是个翻译,不能暴露身份。
阿合马连连点头,眼里闪着泪光。等他去登记时,旁边的老衙役低声道:先生,这小子来路不明,要不要......
他比那些只会说官话的番人有用。李文博望着阿合马的背影,而且你没发现吗?他腰间的玉佩,和上次葡萄牙商人遇刺现场找到的碎片,花纹是一样的。
二、药箱里的玄机
张仁心的医馆设在船厂的角落里,门口挂着妙手回春的匾额,里面却更像个药坊——晒着成片的艾草、薄荷,几个药童正用石臼捣着黄连,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郑公公来了!张仁心正给一个工匠包扎伤口,那工匠在装船时被铁钉划破了腿,伤口红肿流脓,明显是感染了。
这是怎么回事?郑和看着伤口皱眉。
是铁钉上的锈毒。张仁心一边敷药一边说,最近这样的伤多了起来,我让人检查了库存的铁钉,发现有一批是用劣质铁做的,锈得特别快——跟上次漕粮里的败絮菌一样,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郑和拿起一根生锈的铁钉,见上面的锈迹是暗红色的,刮下来闻了闻,隐约有股腥甜气:这不是普通铁锈,里面掺了红信石(砒霜的原料)。
张仁心吓了一跳:难怪伤口总不好!这要是大面积感染,怕是会......
会像瘟疫一样蔓延。郑和打断他,你有法子防治吗?
张仁心从药柜里取出个陶罐,这是我用雄黄、苍术做的药丸,能解砒霜毒。我再配些药膏,让工匠们涂在伤口上。他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公公,太医院派来的那十个医官,有两个形迹可疑。昨天我见他们偷偷把败毒散换成了泻立停——那药治不了毒,只会让人拉得更厉害。
郑和的眼神冷了下来:继续盯着他们,别打草惊蛇。等船队出海,有的是机会查。
正说着,外面传来争吵声。只见两个医官正和药童争执,其中一个高个子医官指着药箱骂:谁让你们动我的药?这里面的圣散子是太医院秘制的,出了岔子你们担待得起吗?
张仁心连忙打圆场:是我让药童整理的,怕受潮了。他接过药箱时,手指不经意间碰了碰箱底,发现比寻常药箱沉了不少——像是藏了东西。
三、深夜的异动
招募工作进行到第七日,船队的核心人员基本定了下来:水手三千,工匠五百,医官三十,翻译二十,还有一百名负责护卫的亲兵。郑和在筹备处的黑板上画了张简易的人员分布图,忽然发现负责的水手里,有五个都是近几日招募的新人。
王二虎,他指着黑板,这五个人,让你的人重点盯。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王二虎带着两个亲兵,蹲在观星台附近的芦苇丛里。三更时分,果然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爬上观星台,手里拿着个布包,借着月光在星图上比划着什么。
动手!王二虎一声令下,亲兵们扑上去按住那人,扯下蒙面布一看,竟是那个声称懂星象的赵大勇!
布包里掉出的,是一幅详细的宝船航线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几处暗礁的位置,旁边还写着小字:此处可凿船,不易发现。
说!谁指使你的?王二虎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赵大勇吓得浑身发抖:是......是个蒙面人,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把这图送到双屿港的倭寇窝......他说只要事成,就......就把我爹从大牢里放出来......
你爹是谁?
是......是前吏部主事赵全,因为私通倭寇被关着......
郑和得知消息时,正在灯下核对物资清单。见上面佛郎机铳的数量少了五杆,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高个子医官说的圣散子——那药箱的重量,正好能装下五杆铳。
去医馆。他起身时,窗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像是只夜枭,翅膀上似乎还绑着什么东西。
医馆里空无一人,药柜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个高个子医官不见了,药箱也消失了。张仁心指着地上的脚印:他们往码头去了!
追到码头时,正见一艘小船要离岸,高个子医官和另一个医官正往船上搬药箱。王二虎搭弓射箭,一箭射穿了船帆。小船顿时失去动力,在水里打转。
拿下!郑和一声令下,亲兵们跳上小船,掀开药箱——里面果然是五杆佛郎机铳,还有一封写给倭寇头目的信,说七月十五夜,宝船过黑水沟,可在此处设伏。
高个子医官见无路可逃,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就要往药箱里扔——想点燃铳药同归于尽。千钧一发之际,阿合马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夺过火折子,用阿拉伯语大喊:这些铳里的火药,早就被我换成了沙土!
众人愣住了。阿合马喘着气道:我昨天见他们鬼鬼祟祟,就偷偷换了火药......我爹当年就是被倭寇害死的,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高个子医官瘫在船上,嘴里还在嘶吼:你们斗不过的!船队里还有我们的人!到了海上,定要让你们葬身鱼腹
刘家港的粮仓前,晒谷场上的稻谷堆成了金浪。郑和踩着木梯爬上谷堆,抓起一把稻谷,指缝间漏下的米粒饱满得泛着油光。负责筹粮的主簿忙笑道:公公放心,这些都是江南新收的珍珠稻,晒干后用石灰缸藏了三个月,一粒霉的都没有。
郑和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银探子,插进谷堆深处。拔出来时,探子上沾着几粒发黑的米,还裹着细沙。他把探子往主簿面前一递:这也是珍珠稻?
主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扑通跪在地上:公公饶命!是......是下面的小吏掺了陈米,还......还多报了三十石的数目......
多报的数目,够多少水手吃一个月?郑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旁边的粮差嗫嚅道:够......够两百人吃一个月。
把那小吏绑起来,枷在粮仓门口示众。郑和转身对王二虎道,你带人重新清仓,每一粒米都要过筛子。再去告诉苏州知府,三天内补三十石新米来,少一粒,我就参他个监守自盗!
等粮差们筛出的沙石堆成小山时,郑和忽然注意到,有几袋稻谷的麻袋缝里,塞着些干草——不是防潮的稻草,是能引来老鼠的谷草。他扯开一袋,果然见里面爬着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啃得欢实。
谁送来的这批麻袋?
粮差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老仓管颤声道:是......是兵部派来的人,说是......军用的防潮麻袋......
郑和的目光沉了下去。兵部尚书茹瑺虽已被贬,但他的旧部仍在。这些人不敢明着反对,竟用这种阴招——若是带着满船的老鼠出海,不消半个月,粮食就得被啃光。
烧了。他指着那几袋稻谷,连麻袋带老鼠,一起烧干净。熊熊火光升起时,他望着粮仓上天下粮仓的匾额,忽然觉得这四个字格外刺眼。
淡水井挖在刘家港西侧的高地上,共七口,井口用青石砌成,井绳磨出的沟痕深得能塞进手指。张仁心正带着医官们验水,见郑和过来,举着个瓷碗道:公公尝尝,这水甜得很,比南京的井水软。
郑和接过碗,刚要喝,忽然瞥见水面上漂着层极薄的油花。他眉头一皱,将水倒进旁边的草丛里——草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了起来。
有毒!张仁心失声惊呼,乌头的汁液!少量不会死人,但喝多了会手脚发麻,在海上根本站不稳!
众人顿时慌了神。七口井全是船队的命脉,若是都被下了毒,别说远航,连出港都难。郑和却异常镇定,让人取来七根银针,分别插进七口井里。等拔出来时,只有最西边那口井的银针变了色。
挖开这口井的井壁。他盯着井口,看看下面有什么。
工匠们挥着锄头挖了半尺深,忽然挖到个陶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膏状东西,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阿合马凑过来闻了闻,脸色骤变:这是波斯的迷魂膏,溶在水里无色无味,但会让人昏昏欲睡——当年我爹的船队,就有人中过这招,被海盗抢了个精光!
谁负责看守这口井?
是......是新来的两个亲兵。王二虎的声音带着怒意,今早还见他们在井边鬼鬼祟祟,我当时没在意......
等找到那两个亲兵时,他们已经吊死在旁边的槐树上,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郑和看着他们腰间的腰牌,发现上面的编号,和前几日在宝船厂被抓的医官编号只差一个数字。
不是自尽。他指着绳子的打结方式,死结是漕帮的手法,他们是被人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