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烛火没动。
龙晨的指尖,在桌案上停下了敲击。
一份柳京心腹送达的密报,正被烛火贪婪地吞噬,化作一缕青烟。
“安国公府,资金链断裂在即。”
柳京这把刀,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锋利。
门外响起魏战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
“侯爷,鱼,咬钩了。”
魏战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的寒气。
“安国公府的马车,半个时辰前从后门悄悄驶出,一路往城南去了。”
“车上,是安国公赵雍。”
龙晨眼中再无半分温度,魏战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柳京砸了他的锅,他自然要去找补锅的人。”
龙晨看向书房里那片最沉的阴影。
“陈叔,王叔,李叔。”
三道身影无声浮现,仿佛他们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
“少主。”
“今晚,辛苦三位叔父。”
龙晨的语气很郑重。
“鬼市入口有三处,赵雍一定会走城南最隐蔽的那条。你们的任务,不是跟进去,而是在鬼市之外,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我不管他在里面见了谁,只要他出来,连同与他接头的人,一个都不能跑!”
“是,少主!”
三位老将眼中精光一闪,身形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魏战对这三位深藏不露的老将,愈发敬畏。
“那我呢?侯爷?”
魏战请示道:“末将愿为您前驱,杀进鬼市!”
“不。”
龙晨转过身,神情严肃。
“你的任务,更重。”
“外围的天罗地网,是第一层。我还需要一张藏在里面的暗网。”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第一,从绣衣使和玄甲卫中,选十二个最擅长伪装潜行的好手,立刻换上便装,提前入市。告诉他们,散落各处,充当我的眼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暴露。”
“第二,”龙呈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坐镇侯府,总揽全局。调动所有绣衣使和五城兵马司,封锁整个城南。记住,只封锁,不行动。等我的信号!”
“你是操控这两张网的人,明白吗?”
魏战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这计划的周密与狠辣。
他不再有半分疑虑,重重抱拳,声音沉稳如山。
“是!侯爷!末将领命!”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倩影款款而入,正是化名“青儿”的三公主李清歌。
她没有提食盒,手里只托着一个小巧的木盘,上面放着两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李清歌的声音传来,像清凉的泉水,浇熄了书房里凝固的杀气。
“就知道你不会只在外围收网。”
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看着龙晨,没有疑问,只有默契。
“听雪楼特制的面具,宗师高手也看不出破绽。”
龙晨接过其中一张面具,笑了。
“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只是没想到,你也要去。”
“鬼市那种地方,龙蛇混杂,多一个懂岐黄之术的人,或许能救你的命。”
李清歌的理由,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龙晨知道,她不止是去救命的。
她的情报,她背后的“听雪楼”,才是此行最大的助力。
他将另一张面具递给李清歌,两人开始各自伪装。
铜镜中,龙晨变成了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商贾独有的市侩与精明。
李清歌也戴上了自己的面具,那股清冷出尘的气质瞬间消失,变成了一个眼神略带怯懦,紧紧跟在自家少爷身后的俏丽小丫鬟。
“今晚,你是一家布行的少东家,来鬼市是为了寻一批绝迹的西域染料。”李清歌轻声说。
“那你呢?”龙晨问。
“我是你的贴身婢女。”她眨了眨眼,声音也变得柔弱起来。
龙晨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走吧,我的……俏丫鬟。”
他压下心头那丝涟漪,率先走出了书房。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悄然离开,融入京都沉沉的夜色之中。
……
与此同时。
一座俯瞰着整个城南的摘星楼顶。
一个身披黑袍、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正背手而立,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的身后,跪着另一名黑袍人,身体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轻微颤抖。
“主人。”黑袍人声音沙哑,“鬼市传来消息,安国公赵雍,已递上拜帖,请求面见‘判官’。”
“赵雍……”
那站立的身影开口,声音既非男也非女,像是无数声音的混合体,扭曲而怪异。
“一条养了二十年的狗,终于知道回头找主人了。”
“传令判官。”
“今晚,鬼市要来一位贵客,让他……玩得尽兴些。”
他顿了顿,那混合的声音里,竟透出一丝贪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望。
“还有,告诉他。”
“今晚真正要等的那件‘祭品’,我要活的。”
“那不是简单的血……”
“那是三代忠魂凝结的‘道’,是那座军魂烙印的核心……”
“我要的,是他的命,更是他龙家的‘运’!”
......
京都,城南。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与朱雀大街的繁华彻底割裂。
街道狭窄,污水在脚下横流,空气里是廉价酒水与汗水混合的酸腐气味。
龙晨和李清歌已经融入其中。
他一身普通棉布长衫,扮作落魄的布行少东家,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对周遭环境的嫌弃与不安。
李清歌低着头,亦步亦趋,真像个受惊的小丫鬟。
“少爷……我们……真要来这种地方?”她怯生生地拉了拉龙晨的衣袖,声音都在发颤。
龙晨没说话,只按照四公主李清婉给的情报,带着她拐进一条更偏僻阴暗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家摇摇欲坠的棺材铺。
门口一盏白灯笼,上面一个黑墨的“奠”字,在夜风里晃得人心慌。
一个驼背的干瘦老头坐在门口,一下下地刨着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
龙晨停在铺子门口。
老头眼皮都没抬,沙哑地问:“客官,买棺材?”
“不买棺材。”龙晨声音压得很沉,“我来……买一寸‘阴沉木’。”
刨木头的动作停了......
老头缓缓抬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过,眼神锐利得根本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阴沉木,本店没有。”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警惕。
龙晨心中一动。
暗号变了。
或者说,四公主的情报,并非百分百可信。
他面色不变,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扔在老头面前。
“老人家,我听说,只有你这里,有最上等的阴沉木。”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
“能,驱邪避凶。”
老头浑浊的眼里,某种光亮闪了一下。
他慢吞吞地捡起银子,放进嘴里咬了咬。
然后,他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黑漆漆的棺材铺深处。
龙晨与李清歌对视一眼,跟了进去。
铺子里堆满棺材,一股木头和桐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头走到最里面的一口黑色棺材前,伸出枯瘦的手,在棺材盖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一长两短。
巨大的黑色棺材,无声地向一旁滑开,露出一个通往地下的漆黑洞口。
一股混着潮湿泥土和硫磺味的浑浊空气,从洞口扑面而来。
“进去吧。”
老头说完,便重新坐回门口,刨起了他的木头。
龙晨没有犹豫,率先迈步走下石阶。
李清歌紧随其后,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
石阶盘旋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下方传来隐约的喧哗。
当他们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前的景象,让龙晨的眼神也凝住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
洞顶镶嵌的无数夜明珠,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穿行而过,河上架着数座白玉石桥。
河的两岸,是鳞次栉比的商铺摊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里,就是鬼市。
没有官兵,没有律法,只有最原始的交易。
龙晨看见,一个摊位上,满脸刺青的蛮族大汉,正在公然售卖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上的辫子,是大乾边军的制式。
另一个角落,身披黑纱的南疆女子,正兜售着瓶瓶罐罐,里面五颜六色的毒虫在蠕动。
甚至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泰西人,正围着一把大乾的制式军弩,指指点点。
这里是藏在京都繁华之下,最肮脏的脓疮。
“少……少爷。”
李清歌紧紧抓住龙晨的衣袖,身体在发抖。
这次,她不是在演。
即便是执掌“听雪楼”的她,也被眼前这赤裸裸的邪恶交易所震撼。
龙晨反手握住她冰凉的玉手。
“跟紧我。”
掌心的温度,让李清歌纷乱的心安定了些。
龙晨的目光飞快扫过市场,寻找安国公赵雍的身影。
鬼市内最大的交易场所,名为“判官殿”。
赵雍,一定会去那里。
就在他准备穿过人群时,脚步猛地停住。
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铁笼子里的“货物”,死死吸住。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男孩。
衣不蔽体,浑身是伤,眼神空洞,四肢被粗大的铁链锁着。
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血写着两个字。
“药引”。
旁边,还关着几个同样大小的孩子,眼神麻木,没有灵魂。
笼子前,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黑袍商人,正向一名管事介绍他的“货物”。
“……这批货,都是根骨上佳的童男童女,做‘药人’的引子再合适不过。保证炼出的药人,实力比上一批,高出三成!”
那管事满意地点头。
“不错,阁主大人最近研究新的蛊药,正需要高质量的‘材料’。这批货,我们全要了。”
阁主……蛊药……
龙晨全身的血液,轰然冲上了头顶。
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根根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一股灼热的杀意,从他的胸膛里疯狂燃烧,几乎要破体而出!
天子脚下!
人间炼狱!
这些畜生,竟拿活生生的孩子,炼制邪恶的“药人”!
就在他理智即将被怒火烧断的瞬间,一只柔软冰凉的玉手,不是抓住,而是用指甲用力掐住了他的手腕。
是李清歌。
龙晨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李清歌没有被他眼中的杀意吓退,反而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声音极低,却字字如冰。
“杀了他,救不了孩子。”
“毁了这里,才能。”
她不是在劝他忍耐。
她是在提醒他,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龙晨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他死死盯着那个装着孩子们的铁笼,将那画面,生生刻进了自己的骨髓里。
许久。
他才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判官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