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第一次经历常委会,此刻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钢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笔杆上细微的磨砂感。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田宏伟的声音在头顶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他的耳膜。
他困惑的是纪委书记冯军——这个在会前他反复琢磨过的人物。
在这次会议来之前,王生翻阅过冯军的履历。他是从省纪委空降下来的,据说在省里手段强硬,作风凌厉,在省里时就以“铁面无私”着称。
昨晚在田宏伟办公室,他明明看见的是金辉在做汇报工作,而且田宏伟的授意也全盘托付给金辉,金辉是纪委的常务副书记,在纪委上有极大话语权。
当时王生还暗自思忖,看来田书记这次是要用金辉做文章。可现在的情况却截然不同——眼前的林通市市委常委,纪委书记冯军依然是田宏伟最锋利的那杆枪,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犀利!
冯军刚才的发言就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手术刀,每一刀都精准地剖开问题要害。先是用初步核查四个字牢牢把控节奏,既展示了纪委已经掌握的证据,又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回旋余地。提到资产评估报告时,特意强调省国资委指定的第三方机构,把责任巧妙地往上推了一层;说起采矿权估值时,用与后来市场交易价格存在较大差距这种看似客观的表述,实则暗指其中猫腻。冯军在刚才的发言上,既表明了态度,又没把话说死。
王生盯着冯军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政治阅历还是不够,他以为冯军和金辉是两条线上的人。现在看来,田宏伟分明是把纪委的一二把手都攥在了手里。冯军刚才那番话看似在陈述事实,实则每个字都经过精心设计,既给了省里交代,又把压力传导到了市里,最重要的是,给接下来的讨论定下了基调。
王凯的表现就更有意思了。作为市政府班子里的二把手,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王生注意到,这位常务副市长在韩军发言时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附和姿态——既不过分抢镜,也不显得太过被动。
在市府班子里,王凯的处境颇为微妙。市长韩军今年才52岁,正值当打之年,加之省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后备力量身份,市长的位置至少还能坐五年。而王凯虽然比韩军小三岁,但仕途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节点——他现在的职务虽然是常务副市长,但更关键的是他一级巡视员的职级。这个在去年刚刚晋升的一级巡视员身份,虽然只是职级而非职务,却意味着他已经是实打实的正厅级干部。
“这是个关键点。”王生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这个观察。在现行体制下,常务副市长通常都是副厅级。而王凯能以常务副市长身份晋升一级巡视员,背后必然有省委组织部的特殊考虑。据他了解,这种情况在全省都不多见,往往意味着组织上在为更重要的岗位储备人选。
更让王生在意的是王凯在常委会上的表现。当韩军提到羊草沟煤矿对地方经济的重要性时,王凯的补充发言堪称教科书级别——既强调了煤矿对全市财政收入的贡献,又点明了就业问题,最后还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回了依法依规办事的主线上。这种既展现能力又不越位的政治智慧,显然不是每个常务副市长都能具备的。
“难怪韩市长这么器重他。”
王生突然意识到,在市府这边,真正的决策核心可能不是市长韩军一个人,而是韩军和王凯这个黄金搭档。这种市长+常务副市长的组合模式,在省内其他地市也时有出现,往往意味着更高效的行政决策和更强的执行力。而王凯作为其中的关键人物,其政治前途显然不容小觑。
“难怪能晋升一级巡视员。”王生在心里暗自思忖。这种职级晋升往往意味着组织上已经将其纳入更高层次的培养视野。在现行干部选拔机制下,一级巡视员往往是晋升副部级的重要台阶。想到这里,王生不由得更加专注地观察起王凯的一举一动——这个看似低调的常务副市长,或许才是这场博弈中最不可忽视的角色之一。
在龙国,常务副市长的行政级别主要取决于所在城市的行政层级,不同层级的城市存在明显差异。直辖市的常务副市长通常明确为正部级,例如四大直辖市的常务副市长一般由市委常委兼任,属于高级别的领导干部。副省级城市(如羊城、新兴、三镇等)的常务副市长通常为副部级,但个别情况下可能由正厅级干部担任,尤其是在过渡期或特殊人事安排时。普通地级市的常务副市长常规级别为副厅级,但在某些重要城市(如省会或经济强市),如果市委书记由省委常委或副省长兼任,常务副市长也可能高配为正厅级。此外,若常务副市长本身职级已晋升至正厅级(如一级巡视员),但职务仍为副厅级,则属于“职级高于职务”的情况,这类现象在干部人事管理中并不罕见。
计划单列市(如青鸟、达立安等)和经济特区的常务副市长一般由正厅级干部担任。此外,中央或省级下派的干部在担任常务副市长时,可能保留原职级(如正厅级),形成“高职低配”的情况,这通常与干部交流、培养或过渡性任职有关。
总体而言,在地级市上,常务副市长明确为正厅级的情况相对较少,大多数情况下,地级市常务副市长为副厅级,副省级及以上城市常务副市长才会是正厅。
关于王凯的提任正厅级巡视员,市里坊间确实流传着多个版本的解读。最耐人寻味的一种说法是:这步棋其实是省委为田王配提前埋下的伏笔。
早在去年省里考察组来调研时,就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当时上级组织部门已在酝酿人事调整方案。按照最初的设想,等韩军市长高升省里后,市长位置很可能由王凯接任。
不过最终的人事安排却出现了戏剧性变化。韩军并没有去省里,而是继续担任市长,原本被看好接棒的王凯,则以常务副市长身份晋升一级巡视员。
但细心的观察者很快发现其中门道:王凯虽然名义上是二把手,但晋升一级巡视员后行政级别已与市长持平。更关键的是,组织上并未安排他转任人大或政协任职,而是继续留任常务副市长主抓经济工作。这种特殊安排在现行体制中实属罕见。
而在刚才的发言,王凯明显是不想掺和进羊草沟煤矿这摊浑水。
关于韩军的表现,王生看得很清楚——这位市长根本就是被田宏伟逼上梁山。若非书记把皮球精准地踢到他脚下,以韩军的性格,断然不会主动接这个烫手山芋。
不过郭明义不仅是磐安县的一把手,更是本地派系的中坚力量,韩军没道理不护着,更不会坐视其被调查而袖手旁观。
但现实情况却出乎所有人意料。韩军在常委会上的发言看似配合,实则绵里藏针。他先是强调羊草沟煤矿对全市经济的重要性,又抛出就业问题这个民生大旗,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表态建议纪委牵头审计。这种三步走的话术,在体制内话语体系中被称为柔性抵抗——既给了纪委面子,又给市府留了余地,更关键的是把烫手山芋重新甩回了纪委。
难倒郭明义被抛弃了?!王生心中疑惑道。
就在这时,王凯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神情淡定。他右手搭在桌沿,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布料,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在掌控节奏。他的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像是在做一场事先排练好的汇报,而不是临时起意的请假。
“田书记,我要请假。”他说。
田宏伟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凯,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等待。
王凯继续说道:“原计划今天工信部中小企业局的领导中午到咱们林通市调研,同来的还有省工信厅陈副厅长。”他顿了顿,指尖在口袋边缘轻轻摩挲,像是在调整情绪,又像是在刻意制造一点停顿的节奏,“本来我这里是需要准备些迎检资料的,这不临时接到通知参加常务会,如果常务会就开一会,我就不急着走了。但是……”他拖长了音调,目光从田宏伟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会议室的空旷处,“下午还要陪同走访几个重点企业。所以常务会……”他在“常务会”三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划清界限,“我只能提前走一会。”
田宏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两秒像是漫长的一世纪。随后,他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嗯,既然是上级调研,你先去忙。”
这一句话落下,会议室里原本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呼吸声的氛围,骤然间泛起了细微的波动。翻文件的声音、记笔记的沙沙声、调整坐姿的轻响,此起彼伏,仿佛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掩饰内心的波动。
王凯微微颔首,语气平和:“那好。”他转身离开,步伐稳健,没有回头。
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会议室门的那一刻,田宏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今天这个会,是研究磐安的事。”他说,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王凯空荡荡的座位上,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警告。“有些同志请假可以理解,”他继续说道,声音依旧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有些责任,是躲不掉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会议室里原本紧绷却又压抑的气氛。冯军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韩军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连一直低头记录的市委秘书长许山都停下了笔尖,目光微微一滞。
王生坐在角落里,目光追随着王凯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恍然。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位常务副市长不是在请假,而是在划清界限。他用“工信部调研”这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在浑水彻底搅浑之前,及时抽身。而田宏伟的敲打,则是给所有人提了个醒:今天这场会,没有旁观席!
王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会议室门口,但他的“请假”却在会议室里掀起了无声的波澜。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这场关于磐安的风波,究竟会掀起怎样的巨浪。而王凯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已经站好了队,也划清了界线。
田宏伟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表面波澜不惊,深处暗流涌动。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为这场会议定下最后的基调。
“中小企业局调研的事,王凯同志确实要负责。”他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但磐安的问题……”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比任何迎检都重要。”
这句话像是一记闷雷,在会议室里炸开。每个人都在心里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下一个被“提醒”的对象。
王生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心中却翻江倒海。他知道,今天的常务会,远不止是讨论磐安的问题那么简单。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也是一场无声的宣告。而王凯的离开,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