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花园东南角一处最为僻静、几乎被所有喧嚣遗忘的“凝香斋”偏殿内,刘夫人蓝氏,正独自一人,心神不宁地坐在硬木圆凳上,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
按照与皇帝的约定,她今日入了宫,但女儿刘宝儿并未随行——刘宝儿已于前一日,以“突发急病”为由,由苏云澈亲自护送,悄悄离开了京城,前往刘家在京郊的一处隐秘别院“静养”。
这借口寻得恰到好处,既突显了病情紧急无法前行,又表达了为皇家考量的“忠心”,让人难以追究。
此刻,蓝氏只需在此焦灼等待,待到那劳什子选妃大典接近尾声时,再去指定的地方磕个头,代女儿谢恩陈情,便可全身而退。
她不断回想着女儿离府时的情景,心中满是不舍。
刘宝儿当时已换上了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裙,荆钗布裙,却难掩其天生丽质、眉宇间的灵动光华。
她拉着母亲的手,语气果决而沉稳:“娘,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去了别院,正好可以避开这些是是非非,等这阵莫名其妙的风头彻底过了,女儿就回来。您和爹爹在京城,一切小心。宫宴上您也无需担心,一切都已打点妥当,你只需按照商量的意思做就行。”
那份超越年龄的镇定与周全,让蓝氏不禁生出几分骄傲与酸楚。她的女儿,本就不该是这金丝笼中等待挑选的雀鸟。
御花园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不绝,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这满园的繁华与暗涌。金杯玉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与娇声软语、刻意压低的谈笑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盛世选妃的浮华图景。
太子尹昊清依旧歪在他那铺着白虎皮的专属座椅上,俊美的脸上写满了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烦躁与疏离。
他极其不雅地、近乎故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桃花眼里水光氤氲,却并非感动,而是纯粹的生理性困倦。
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底下那片姹紫嫣红中扫过,那些精心描画的脸庞,那些努力维持的优雅姿态,那些暗藏机锋的眼神交流,都让他觉得无比腻味,像吃了一整盒过于甜腻的糕点,齁得喉咙发紧。
忽然,一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脑海中激起了一圈恶意的涟漪——刘昌龄!那个老匹夫!他那据说被藏得严严实实的女儿,刘宝儿呢?
他记得清清楚楚,父皇明明应允了刘昌龄的请求,允许那刘宝儿只需入宫磕头即可。可这满园子的莺莺燕燕,他瞪大眼睛瞧了半天,哪个像是那传闻中“体弱多病”、“难登大雅”的刘家小姐?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一抹找到新乐子的兴奋,浮上他漂亮的嘴角,将那丝不耐烦暂时压了下去。本太子正愁这场子无聊得紧,就拿你来开刀,看你和你那宝贝女儿还往哪里躲!
他刻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很有威严,然后凑近身旁正与太后低声品评一位闺秀画作的孙皇后,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几位竖起耳朵的妃嫔和公主听见的音量,用带着疑惑的语气问道:
“母后,儿臣忽然想起一事。听闻御史刘昌龄刘大人家,也有一位正值妙龄的千金,好像叫什么……刘宝儿?父皇前日不是还特意恩准她入宫请安了吗?怎地今日这满园芳菲,独独不见她的踪影?”
孙皇后闻言,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不变,她自然记得与刘昌龄的约定,也明白其中关窍。
她维持着雍容的姿态,对身旁侍立的女官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去请刘府家眷过来一趟。”
不多时,蓝氏低着头,脚步略显急促却并不慌乱地随着女官走来。她穿着一身符合品级的命妇常服,颜色素雅,头上首饰也简单,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焦虑、惶恐与一丝刻意装出来来的憔悴。虽然已上岁数,但也看出来是个美人。
她规规矩矩地行至亭前,向着凤座和各位贵人深深下拜:“臣妇刘门蓝氏,参见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各位娘娘、公主。”
不等皇后开口,尹昊清便迫不及待地发难,他身体前倾,紧紧锁住蓝氏,语气里的刁难几乎凝成实质:“刘夫人,你可算来了。本太子正纳闷呢,满京城的闺秀,但凡是根正苗红的,今日都来这御花园争奇斗艳了,怎么偏就缺了你们家那位藏着掖着的千金?是她架子太大,请不动?还是你们刘家,根本就没把父皇的恩典、没把本太子放在眼里?”
蓝氏心中将这可恶的太子骂了千百遍,面上却愈发显得悲苦无助。
她努力挤出几点泪水,声音带着哽咽,将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以一种饱含母亲忧惧的语调倾诉出来:
“皇后娘娘明鉴!太子殿下息怒!非是小女不愿来,更非臣妇一家敢藐视天恩,实在是……实在是小女福薄啊!”
她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今日清晨,天还未亮,小女正准备梳妆入宫,突然旧疾复发,心口如同被巨石压住,绞痛难忍,顷刻间便面色惨白,冷汗如雨,几乎晕厥过去!臣妇与老爷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她描述得极其生动,仿佛那惊险的一幕就在眼前:“老爷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请了京中素有‘妙手回春’之称的王回春王神医。王神医火速赶来,诊脉后脸色凝重,言此症乃心脉旧疾因近日思虑过甚、加之准备入宫心情紧张而引动,凶险异常!”
她声泪俱下,将一个母亲在女儿生命垂危时的无助与决断表现得淋漓尽致:“臣妇与老爷纵然万死,也不敢拿小女的性命冒险,更不敢让带有病气之人,冲撞了这选妃吉日,玷污了皇宫圣地啊!万般无奈,只得先行将小女送走救治,这才……这才耽搁了入宫叩谢天恩的时辰。臣妇自知有罪,万望娘娘和殿下体恤臣妇一片为人父母的私心,恕罪啊!”
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颤抖着双手从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和一份装订好的册子,高高举起,“此乃王神医亲手所书诊籍,详细记录了病情脉案,以及开具的急救药方,上面有他的私印和保和堂的钤记,请娘娘、殿下明察!”
那诊籍纸张微黄,字迹苍劲有力,病情描述详尽,脉象、病因、禁忌写得清清楚楚,王回春的印章和京城最大药堂保和堂的印记赫然在目,由不得人不信。
皇后身边的女官上前接过,仔细查看后,对皇后微微点头。皇后浏览了一下,脸色稍霁。身为国母,在选妃吉日若因逼迫臣女导致其“香消玉殒”,传出去于她的贤名和皇家声誉都是极大的损害。她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更多的是不想再多生事端。
尹昊清哪里肯轻易罢休。他盯着那诊籍,仿佛要盯出个洞来,随即发出一声充满怀疑的冷笑,声音尖刻:“突发恶疾?还偏偏就在今天?就在要入宫的这个节骨眼上?刘夫人,这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该不会是刘大人心疼女儿,舍不得她来参选,故意导演的一出‘苦肉计’,装病抗旨吧?!”
蓝氏脸色一变,张了张嘴,正要豁出去拼死辩解……
“清儿。”
一个沉稳、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适时响起,如同磐石镇住了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