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着冲进刘宝儿曾经居住的房间。
床榻上的被褥叠放整齐,但指尖触碰,只有一片冰凉。
衣柜空空如也,梳妆台上,那面他曾见过她对镜梳妆的铜镜,也蒙了尘。
他的目光绝望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在梳妆台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看到了一点熟悉的颜色。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那是一支木簪,桃木质地,样式简单,是他伤愈后,用刻刀一点点亲手雕琢而成的,簪头是一朵未完工的、略显拙朴的月楹花。
彼时,他想着等她生辰时送给她……
她竟没有带走。
是走得匆忙遗落了?还是……刻意留下的,以此作为决绝的告别,彻底斩断与他的关联?
尹昊清紧紧攥着那支冰凉的木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簪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却又冰冷得刺骨。
他仿佛能透过这支簪子,看到她最后离开时,是何等的伤心与决绝。
所有的期盼,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成了无比可笑的自作多情。
他终究是来晚了。
“啊——!”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在空寂的竹庐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他颓然跪倒在地,紧紧握着那支木簪,泪水汹涌而出,混着灰尘,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一次,他是真的,永远地失去他的月儿了。
国师玄玑真人站在门外,看着太子悲痛欲绝的背影,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纵然是皇家贵胄,亦难逃脱。
***
江南的春日,是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温软。
暖风拂过柳梢,吹皱一池碧水,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仿佛能将世间一切棱角与伤痛都温柔地包裹、消融。
苏云澈深谙此道。
他几乎是刻意地,将江南最繁华、最精致、最安逸的一面,铺陈在刘宝儿面前。
“宝儿,你看这胥河夜景,灯火如昼,画舫如织,可还入眼?”
夜色中,苏云澈与刘宝儿、鞠涟殇一同乘坐在苏家最华美的画舫上,两岸酒肆茶楼灯火通明,映得河面流光溢彩。
他指着远处,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豪,“这一片的漕运、商铺,十之七八,皆与我苏家有些关联。”
刘宝儿倚着栏杆,望着那一片不属于她的喧嚣与璀璨,轻轻点了点头。
她穿着一身苏云澈特意为她准备的江南时新衣裙,藕荷色的软缎,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得那张小脸更加清减,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欣赏着这人间盛景,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很热闹,也很美。”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几日后,苏云澈又安排了盛大的灯会。千姿百态的彩灯将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他小心地护在刘宝儿身侧,为她讲解各种灯谜的典故,为她买来精巧的江南点心,举止体贴,无可挑剔。
鞠涟殇将徒弟的郁郁寡欢和苏云澈的殷勤都看在眼里。
她私下对刘宝儿叹道:“云澈这孩子,有心了。江南富庶,苏家根基深厚,若能在此安稳度日,远离是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宝儿只是垂下眼帘,轻声道:“师父,我知道。苏师兄……他很好。”
是啊,苏师兄很好。
他温和,体贴,家世显赫,如今更是有了官身——
就在半月前,凭借尹成绪在朝中的斡旋和苏家“捐献”给朝廷用以修缮水利的大笔银钱。
一道圣旨下来,苏云澈被破格授予了工部侍郎的虚衔,虽不掌实权,却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身份已然不同。
可她的心,就像这江南的雨,绵绵密密,却总是潮湿冰冷。
她时常会独自一人,坐在别院临水的轩窗前,望着北方的天空出神。
鹤阳山的竹庐,那个自称“阿清”的年轻人笨拙地学习辨认草药的样子,月下他吹奏笛时温柔的侧影……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世。
可也是他欺侮父亲、残害银杏、陷害她抄书、想让她在选妃宴出丑……一桩桩一件件,让刘宝儿心绪难以平静。
若说太子的欺骗,是插在她心口的第一把刀。
那么随后传来的、震动天下的太子赐婚消息,则成了彻底将她心扉碾碎的第二把刀。
他果然只是逢场作戏,回宫后就迫不及待娶妻。
她不再提起那个名字,只是变得更加沉默。
那种平静,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她清楚地知道,她与那个名为“君清”的人再无可能。
他将在他的金殿华堂迎娶他的名门淑女。
而她,不过是山野间一场短暂而荒谬的梦,梦醒了,便该散了。
然而,面对苏云澈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感激与愧疚。
他们只有如同兄妹般的亲近,却唯独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悸动。
他的好,像江南温暖的池水,却无法温暖她心底那口已然冰封的井。
苏云澈何等敏锐,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刘宝儿那份礼貌下的疏离与无法回应。
他并不气馁,反而认为,这正是需要一剂“猛药”的时候。
太子大婚的消息天下皆知,宝儿想必已经心灰意冷,而自己如今官身已得,时机已然成熟。
这一日,他于别院书房中,铺开上好的洒金笺,研墨挥毫,字字斟酌,写下了一封致京城御史刘昌龄的求亲信。
信中,他先是以晚辈之礼问候,言辞恳切地提及自己对刘大人刚正不阿风骨的敬仰,以极其真诚而谦卑的语气,述说自己与师妹在鹤阳山相识,力赞美宝儿姑娘的“纯善坚韧、蕙质兰心”。
坦言自己“倾慕已久,不能自已”。
接着,他表明自己虽不才,但蒙陛下恩典,现任工部侍郎一职,苏家亦算江南望族,定能“护宝儿姑娘一世周全,不使其再受流离之苦”。
最后,他郑重恳请刘大人,应允他将宝儿姑娘迎娶过门,必当“珍之爱之,以正妻之礼,绝无轻慢”。
信写毕,他仔细封好,唤来最心腹的管家,沉声吩咐:“速派快马,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将此信送至京城御史刘昌龄刘大人府上。记住,务必亲自交到刘大人手中!”
管家领命,匆匆而去。
苏云澈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正在默默喂鱼的刘宝儿,春日暖阳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照不透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孤寂。
他目光深邃,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江南的暗涌,已悄然成形,即将随着这封快信,逆流而上,直抵京城,搅动另一番风云。
而身处旋涡中心的刘宝儿,对此却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不知命运的又一道波澜,已向她袭来。